临近许国,卫希夷明显特别想说话,强忍住了,改成了揉手帕,一张帕子被她揉得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许国也到了。心里对许国很有亲近感,当城池映入眼帘,却又没有想象中的熟悉感。蛮人曾以为许是地上天国,现在真正见到了,也就是那个样子了,并没有显得特别繁华。
卫希夷心情很复杂,将嘴巴闭得紧紧的,她有点紧张,近乡情怯。许国虽然不是故乡,却是她最希望能够见到亲人的地方。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不但太子庆和她的哥哥没有回来,连许后一行人,也在早些时候动身去了天邑。询问女杼母子俩都消息,更是没有人知道,只说确实有一些避难过来寻找亲人的人,他们中的一部分是当初随许后出嫁的陪嫁,回来找到亲人的就留了下来。没有亲人在这里的,有留有走,部分来寻找跟随太子庆的亲的,已经去了天邑。按照女杼告诉过卫希夷的方案,她应该已经带着卫应去天邑了。
许侯看起来衰老而憔悴,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竭力挽留姜先多在许国休息几天。姜先态度坚定,反而邀请他一同去天邑。许侯忙不迭地拒绝了:“犬子已赴天邑请罪,老朽还是看家为好。还望公子为老朽美言……”
姜先心下疑惑,许侯如今完全不像是个老狐狸的模样,倒像是吓破了胆子。还是装模作样地安慰了许侯一番。许侯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拉着姜先的手,絮絮叨叨,说南君坑了他。姜先心道,有你这样的父亲,怪不得你女儿那么……
终于摆脱了许侯,天也擦黑了。
当天晚上,卫希夷翻来覆去地收拾她的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君臣三人都安慰她,任续道:“振作一点,你这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现在还有公子在呢。”
卫希夷手上一顿,目不转睛地看了姜先一阵儿,长长叹了口气:“王说得没错呀,柔软的眠床,美味的饮食,舒适的衣服,都会让人变得软弱。哎,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姜先还在咀嚼她话中的意思,听到问话,忙说:“带上食水,明天就走!”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在许国耽误一点儿时间,就要被扔下来了。
万幸,他回答得正确了,卫希夷想了一下,大声说:“那就明天一早走吧!”又是元气满满了。一瞬间,姜先有点失落,只觉得本来已经很近的距离好像又被拉远了。
接下来的旅途便乏善可陈了,卫希夷认真听着容濯讲授各种知识,弄得容濯很不好意思:“师槐他们比我看得明白、懂得多呀。”卫希夷道:“可是他们和我没有关系呀。”她的道理再明白不过了,名师又如何?既不能做自己的老师、教自己东西,则是不是名师,又于自己有什么用处?还不如珍惜眼前人。
她的精力委实旺盛,好奇心也重得不得了,姜先不在意的东西,她全要问个底朝天,譬如地上生长的各种植物,它们好不好吃,怎么吃,都有什么用。容濯一时之间疲于应付,却也受到了许多启发。
沿途的风景却是乏善可陈的,一片雨水过后的惨样。四个人都看得很认真,至于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别人就无从得知了。卫希夷比其他人都活泼,路过城池的时候,还会换一身短打扮,扣上个破斗笠下去问一点问题。最出格的一次,她跑去看人盖房子,说是房子,其实是个草棚,原来的房子被雨水冲坏了,现在先盖个简陋的住着。
举凡新鲜的,她没见过的,都喜欢去凑个热闹。姜先出于自己的经验,劝她不要往污浊的地方去:“常去脏的地方,会生病的。”卫希夷感念他的好意,却另有一种看法:姜先是上邦公子,不去这些地方有他自己的理由,可是卫希夷并非出身王室公室,她找到了哥哥之后,也不能给哥哥当累赘,找到了亲娘和弟弟,还要照顾他们,他们家在北方又没有房子,母亲说过瓠城已经荒废,到哪儿不得先扒个窝出来?一切不都得从头开始置办么?甭管以后会有什么样发挥的地方,第一步,就得先学会在这里生活。
姜先说服不了她,心里很懊恼,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她。每天看到卫希夷兴高采烈地出去,再一脸满意地回来,终于忍不住也凑近了一点。偷听了一阵之后,忍无可忍,命人将卫希夷带了回来。
【真是一刻不看着都不行,还是笨!】姜先生气地对卫希夷道:“你没看出来吗?他们是在支使你干活呢?”我都没舍得!看你干活都心疼!他们就看你力气大,干活好!
卫希夷道:“我知道啊,哪有学东西不要付出些什么的道理呢?不帮忙干活,他们就不会让我看怎么干的。王城的老师,个个都受到奉养,我现在不用奉养他们,就能学到东西。我这还试着自己做了呢,下次再做就心里有数,能做得比这个更好了。多好的机会呀,万一有错,他们就给我指出来了。”
姜先噎住了,一张俏脸憋得通红,愤怒地大声道:“什么时候学东西要帮他做事啦?”
这脾气来得好没道理,卫希夷腹诽了一句,突然灵光一闪:“可那是你呀。你是上邦公子,当然不用为学东西愁啦。我和你又不一样。”
姜先心头酸得要命,觉得卫希夷真是太委屈了。卫希夷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伸过头来探到他的面前:“你干嘛?我又不觉得吃亏,吃亏了我不会去做的呀。我本来就不是王子公主,把自己当成王子公主,我就什么都学不到。现在我能学到东西就行了。”从和女莹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老师不是为她服务的,每日的授课量都是根据女莹的接受程度来的,所以她会有大把的时间被放飞。但是,如果不随着女莹一起,屠维和女杼能给她提供的老师,是绝没有王宫中的老师学问好的。
姜先脱口而出:“那也太不公平了。”
卫希夷道:“其实也没什么,反正学都学会了。王子公子能够轻松得到老师,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是王和王后,王也要很努力,才能让儿女过得好。我爹娘已经做得不错了,我要不满意,就自己去拼,做到能奉送好的老师,让我的儿女可以得到好的老师。哎,你干嘛哭啊?你别哭……喂!再哭我打你哦!”
姜先凶狠地擦了一把眼泪,昂着脑袋哭着跑掉了。
卫希夷挠挠脸,困惑地道:“奇怪,他是不是又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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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先被卫希夷断定“又病了”之后,卫希夷就明显觉得姜先有了更显著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容濯和任续看他的表情怪怪的,怪怪地看完了她之后,其中一个就会拎着她去教授一些知识。
有东西不学,那是傻瓜!卫希夷的日子明显地充实了起来,以前王宫中的老师会将她的许多提问当作是淘气,遇到了容濯和任续,他们却会将她的问题认真思考,有时候会给她答应,有时候还会不好意思地告诉她:现在没想出来,等找到答案或者遇到懂的人问了,再告诉她。
卫希夷快活极了。连将到天邑,要将母亲和兄弟们的紧张都被冲淡了不少。
日子过得飞快,越往天邑走,路越宽阔而平坦,行进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容濯想起一次,开始向卫希夷讲述天邑的具体情况:“十年前,申王营建龙首城,因宏大壮丽,被尊称为天邑。城外有祭天地之高台,水边有会盟诸侯之台。城内贵人云集,切勿乱跑,进城之后,想要寻人,告知公子,我们来为你寻。龙首城的刑罚比南君要细密得多。”
卫希夷答应了容濯的要求。
这是个令人放心的姑娘,容濯道:“我们也不能冒然进入天邑,到下一座城先停留两天,遣人先去报信,看申王做何应对。”他还是担心申王万一要斩草除根。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姜先没有反对。卫希夷想了一下,也觉得这样做妥当。姜先道:“看他派什么人来,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万一他心存歹念,我们在城中休息就不易走脱。还是在城外驻扎,涂伯的兵士也不可以完全相信,还是我们自己警醒一些为好。”几人到了下一座城的时候,便坚持在城外驻扎等候。
此时天气已经进入了秋季,风也凉飕飕的,卫希夷又关心起御寒的问题来了。容濯颇为惊讶:“这是怎么想到的?”
卫希夷道:“王宫附近有高山,越往上越冷,一路往北,就好像一路爬山一样,不管是花草树木还是飞禽走兽的变化,还是天气,都与爬时的变化很像。现在还不到最北,我怕那边和山顶一样积雪。”随屠维巡山的那一回,是她目前唯一的一次接触到雪,记忆相当深刻。
容濯呆呆地看着她,又看看姜先,心道,公子说得没错,仓促南行虽然有些可笑,有这最大的一份收获,相当地划算。
这个时候,老先生大概是没想到“最大的一份收获”,马上就要被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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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等候不过数日,便有一队车马远远而来。卫希夷也识字,远远地看着旗号辨认了一下,告诉姜先等人:“是青色的旗子,上面画着长翅膀的剑齿虎,嗯,还绣着字,是个‘祁’字。”
容濯松了一口气:“若是祁叔玉,那就公子就安全了。”
“咦?为什么?”
容濯道:“他便是先前虞王的幼子。他哥哥在世的时候,他便为兄长幼龄冲阵。他哥哥死的时候,他年仅十五,他的侄子才五岁。他没有自立为君,反而奉幼侄为主。为保全兄长血脉,十七岁离开封地,到了龙首城为申王效力。平日里待人宽厚有礼,有长者之风。他若肯过来,公子必是无碍的。”
“虞王的幼子,不是说的太叔玉吗?”卫希夷还记得,容濯在南君的王宫里讲过这个人。
容濯笑道:“不错,他是他的哥哥虞公仅存的弟弟,国君最年长的弟弟被叫做太叔,他单名一个玉字,所以又叫太叔玉。因为为虞公立下许多功劳,被封在祁,所以又叫祁叔、祁叔玉。他在龙首城还有官职,我不知道他现在做到什么样的官儿了,大家也会用官职来称呼他。他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大家曾叫过他王子玉,不过,现在的王不是他的父亲了,这个称呼万不可说出来给他招麻烦。”
卫希夷表示明白了,又问:“听说他侄子对他很不好?”
容濯敛了笑:“是呀,虞公遗下一子,名涅,比公子还要年长数岁,却是十分骄纵无理!他父亲早亡,祁叔玉为他殚精竭虑,他毫不领情,反而处处与祁叔玉作对。祁叔只身入天邑,为的是保全他的土地,他却放弃了国家闹着一同去天邑。到了天邑,申王甚是爱惜祁叔之才,委以重任,他便处处令祁叔难堪,凡祁叔尽力做好的事情,他都要从中作梗,乃至鞭挞……唔,这么说来,他倒是公子的好帮手。只是可惜了祁叔。”
卫希夷皱眉道:“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