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煄满头黑线,看着笑谈丈夫生死的咸宜公主反应不过来,笑道:“姐姐就会开玩笑,我说的是我支持女人做自己的事业,比把自己关在内院。像岳母大人是这样,像云娘也是这样。”
“云娘?易氏?我可听说她连商队都散了,这就是你的支持?”咸宜公主讽刺道,作为皇位热门继承人选,她也一直关注着周煄。
“姐姐何曾看到过哪个为官做宰的亲自操持生意?”
“你啊!”
“姐姐能不能不抬杠!”周煄嗔怪道,这么挑字眼儿,让他怎么说下去。
咸宜公主耸肩,示意自己闭嘴,伸手做请的姿势,让他继续说。
“云娘做了秦王妃,身份不同以往,做生意都是别人给她送钱,又有什么意思?她现在正在学习朝堂制度和公文写作,我看重商业,愿意支持商业发展,她正好有经验,我准备在朝中单独成立商部,位比其他六部……”
“你要让她分享你的权柄?”咸宜公主悚然而惊,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就是太上皇退位之后都时刻注意维护皇帝的权威,什么时候皇后能分享皇帝的荣光了?权衡、权利、后宫、朝堂……这些都该怎么办,咸宜公主脑子一瞬间被问题塞满。
“姐姐!说好的不打断。”周煄委屈道。
咸宜公主举手投降,真正认真起来,示意周煄继续。
“姐姐从小在宫中长大,二伯当年也把你当男儿教养,这些年你为二伯做的事情也不少,难道就没有想过名正言顺的站到朝堂上吗?”作为帝后唯一的子嗣,咸宜公主天生具有超然的政治地位。这些年她暗中为太子巩固联盟、拉拢朝臣,所以她才说红尘潇洒,她享受这样翻弄权利的快感,比拘在内宅,争男人的宠爱有意思多了。
“你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咸宜问道,身在皇家,她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而是会不会引起周煄的猜忌。权力再好,没有命享也是枉然,咸宜公主可不愿为他人做嫁衣。
“从来只有主弱臣强、夫弱妻强,我是多么窝囊,让姐姐对我这么不放心。我既然敢说,就不怕姐姐有朝一日权柄过甚。”周煄自信道。
咸宜苦笑:“就算你愿意,朝上那些老夫子也不会愿意的。”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女子参政,可以从不引起那些士大夫痛脚的地方开始做起,比如与自身息息相关的妇女关爱,候着先从照顾孤寡做起,惠民署、孤慈院也在朝廷体系中啊。”周煄笑道。其实他最想的还是能处一名女将,这样实打实的功勋才能让女人更容易“打”入朝堂。“可以先从皇家做起,从皇后、公主参政开始,然后在勋贵朝臣中选拔女官,让父母意识到女儿也能为自己挣得荣耀、也能延续家族荣光,同时在民间开设女学,让男女享受同样在资源。其实在很多行当,女人天生比男人强,比如纺织业、比如幼儿教育……”
周看咸宜公主听得入迷,几乎是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关于女子进入朝堂的计划都告诉了她。咸宜公主这些年拖着不愿意嫁人,可不是为了得过且过,做行尸走肉的。
“所以,日后女子入朝就不是干政,而是参政了。姐姐,如此盛况,你真的不来掺一脚?日后提起开先河的人物,岂能没有咸宜公主的名号?”周煄诱惑道。
“哈哈哈……呜呜呜……”
咸宜公主先是大笑,复又大哭,笑自己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哭这一天为什么不早点来,她憋屈了几十年,她已经四十岁了,还有多少时间?
周煄默不作声,等着咸宜公主平复情绪。说服一个人的最高境界,不是威逼利诱,而是让她认同你的理念,这样她会把你的事情当成她的事业来追求。
咸宜公主哭过一阵,收拾好心情,起身抿了抿鬓发,笑道:“我赌了,我去劝母后。”
目送咸宜公主走远,周煄干了自己面前这杯冷茶,往大明宫而去,他想过继的事情,还没和皇帝说呢。
“你想过继?”皇帝也吓一跳,难以置信的问道。
“二伯您知道,若论做父亲的责任,论父子濡慕之情,我一向把您当父亲。我嘴上叫的是二伯,心里叫的是父亲……”
皇帝感动的两眼都是泪花,还是推辞道:“你不过继,照样登基……”
周煄苦笑一声,委顿在地,他刚刚跪在皇帝身边求他,现在却豁出去道:“二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不等皇帝说话,他继续道:
“我若登基,生父生母怎么办?皇帝的父母难道不应该是皇帝皇后吗?这就涉及到追封,母妃还好,可她能脱离丈夫单独存在吗?恭王可是皇爷爷亲自定下的谋逆罪名,历经两代,难道要在我登基的时候翻案?届时朝中必定分为两股势力,一股坚持原判,不让我追封父母;另一股投其所好,让我不忘父母生养之恩,新的党争雏形这就有了。甚至还不止是朝臣的纷争,不论我坚持什么,必然有朝臣反对,这是皇帝和大臣的争斗,是皇权和臣子的斗争。二伯深有体会吧,都说皇帝一言九鼎,可皇帝也没有八只手四双眼睛,治国牧民还是依靠朝臣,朝臣不配合,皇帝犹如架空。历朝历代那么多傀儡皇帝,也占着皇帝的名分大义呢。难道要把我的私事,变成朝堂角力的旗杆吗?”
周煄慷慨激昂的说了这一大段,句句为朝堂大局着想,一心为公的姿态,然后嗤笑道:“这是假话。”
他从上辈子开始就是研究这些的,有多少年的经验总结,有多少人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的道理,怎么会搞不定观望、待价而沽的朝臣。
“真话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从来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凭什么我拼死拼活的功绩要让他沾光?难道就因为他那一点儿血脉?那他还真金贵!我的落魄全是拜他所赐,现在却想来分享我的荣光?做梦!生而不养,现在就别想冒出来恶心我。”周激动的站起来,拉着皇帝的手道:“我想名正言顺的叫你父亲,名正言顺的孝顺你,不用听那些老匹夫指桑骂槐,不用顾忌那些异样的眼光。我做皇帝,难道是为了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吗?若是连这点儿自由都没有,我还做什么皇帝?我想叫父皇,行吗?”
“我想叫父皇,行吗?”周煄双眼紧盯着皇帝,紧紧拉着他的手,把皇帝都捏痛了。
“行!”皇帝脸上绽开微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得流了下来。
“父皇!”周煄扑在皇帝怀里,嚎啕大哭。把自己这一辈子都单薄的亲缘哭了出来,把不受母亲重视、不享父亲关爱、关心自己的哥哥病弱早夭、唯一的知己弟弟远走他乡。受到过的关爱寥寥无几,连累自己父母失和的罪魁祸首他也不忍怪罪,只因徐子旭真的付出过关爱。是啊,周煄就是这么可怜,他装得比谁都高明、比谁都聪慧,可他就是贪恋那点儿温暖,犹如摇尾乞怜。
皇帝轻轻拍打着周煄的背部,眼泪直愣愣掉在他的头顶。儿子啊儿子,这辈子皇帝都被无子的诅咒笼罩着,从咸宜公主的希望到今后三十年的绝望,从宝儿的雪中送炭到突然夭折的火上浇油,无子,仿佛把他的功绩和存在价值全部抹杀。他的储君之位因此不稳,帝位传承因此波折不断,天下人都看着没有儿子的悲哀,他的伤口被天下人一次又一次的撕开,当作谈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周煄就不一样了,他是健康的、强壮的、早就长大了的,他已经有了妻儿,他的妻儿都非常健康,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自己也就有了儿子、孙子、曾孙,更多的子孙,无穷尽矣。环绕在自己身边近四十年的魔咒,砰得一声摔成粉碎。
皇帝抬头,努力让眼泪流的不那么凶猛,努力保持着仪态,抬头望着这大明宫的穹顶,看啊,大明宫见证着这一切,它沉默不语、它一成不变,它见证着这一切。
皇帝和周煄抱头痛哭,把各自的不如意哭出来。哭过之后,周煄反而不好意思了,几十岁的人了,居然这么煽情,真是丢脸。
周煄红着脸找借口去偏殿整理仪容,皇帝也冷静下来,坐回椅子上,原本这样一场耗费体力的痛哭,情绪大起大落,皇帝的身体应该支持不住的,尹内已经递上了苏合香酒,皇帝一把推开尹内的手,他现在好得不得了,前所未有的激动,身体里蓄满了用不完的力气。
“咸宜呢?”
“三公子先说服公主去劝娘娘了,现在应该在娘娘寝宫。”尹内把对周煄的称呼又改回了三公子,心中感叹,周煄一日三迁,火速飞升,频繁改变的称呼就是明证。
“皇后那边有了结果就来报朕。”皇帝想自己拒绝不了的诱惑,皇后也同样拒绝不了。
皇帝铺开宣旨,开始草拟册封太子的册文,他要亲自拟稿、亲自誊写,至于先前那份儿?烧了,烧了,现在是封自己的儿子做太子,怎么能用礼部草拟的大路货!
皇帝纠结着是先发过继的圣旨,还是先发册太子的诏书,或者一起办一个盛大的仪式?他们皇家祖孙三代,同为帝王,还是这样禅让得来的,全无烟火气,完全重现了唐尧禹顺的盛世风度,贴合儒家追求了千百年,但从未实现过的仁义。皇帝感觉到自己就要名留青史了,他即将成为后人的榜样。
没想到皇后这么不配合,尹内不一会儿就苦着脸来报:“娘娘把公主都给赶了出来,说公主被迷惑了,帮着外人对付亲娘,不听公主劝说,现在正在砸寝宫呢。”
“她不是病得下不来床?朕先前过去都躺在床上和朕吵的,现在怎么有力气砸东西?”皇帝问道。
尹内不确定皇帝这是疑问还是讽刺,苦瓜脸一摆,不敢回答。
“摆驾,朕去瞧瞧。”皇帝就不信自己搞不定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