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觐见,龙椅上的陛下温和慈爱,可赵熙还是坚持大礼跪拜,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把年幼的赵静初打懵了,原来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父亲,在陛下面前也是要屈膝的。
陛下很和蔼,对他很温和,实在是个好的不得了的皇帝,史书上任何一个明君都不会有他这么好。可赵静初还是萌生了皇帝不应该存在的年头,他的父亲用身上的刀疤换回的大胜,可功劳最大的依旧是“领导有方”的陛下。英雄般的父亲,在陛下面前依然是随时屈膝的奴才。
从那时起,他眼中金碧辉煌的大殿,突然生出了许多腐朽阴暗之感,这些东西的确有历史,可他更应该归在历史中,不要在存在与现世。
赵静初原本以为,太常寺掌管祭祀礼仪,应该会耽搁很久。荣安先王也是我朝皇子,并没有过继,他的去世,也有相应的仪典。但反常的是卢德大人很快就出来了,坐在门口的他们,能看见他飞快远走的步伐,手在脸上胡乱抹过。以赵静初对这位老大人的了解,他肯定哭了。
传召官又过来了,刚刚坐得泾渭分明的人纷纷站起来,躬身肃立,等着代表陛下的传召官召见。
“宣赵静初、曲宏景、袁激流、史安、齐默宇觐见。”
五人站起身,默默理了理衣摆,跟着传召官去了。
传召官皱眉看了一眼袁激流的着装,本想出言呵斥,又怕陛下等着急。陛下之所以退位,就是这些叛党(新党)的恶行,传召官对他们全无好感,为着大局,勉强忍下来。高高在上的,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以最标准的礼仪、最优美的姿态在前面带路,发誓要从风度上让这几人自惭形秽。
进到殿中,五人作揖为礼,皇帝周昭颔首示意,道:“诸位请起。”
只这一声,传召官就惶恐而卑微的看着周昭,好似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面对几个不曾有职位的人,陛下怎么能赐予他们亲自叫起的荣耀呢?应该让他这个传召官来才对啊。再看看这几人的衣着,上数三十年,这些人都要被拖出去打板子,哪儿敢污了陛下的眼。
周昭不看那个身体年轻,心却苍老的满是孔洞的传召官,道:“今日请诸位来,是为官员直接任免权一事。昨日,总统阁下与我交流,说几位都是新党中难得的人才,但术业有专攻,这些年忙于朝政,难免疏忽了考试准备,希望我能直接授予五位官职。你们怎么看?”
皇帝是温和的,慈悲的,近乎平等的在与他们对话,这五人都深刻感受到了陛下的善意。
他们五人领头的不外乎曲宏景和赵静初,现在这种场合,曲宏景认为赵静初更有发言权,眼神示意他代表五人说话。袁激流知道自己的处境,陛下看他这一身打扮,没有把他直接叉出去已经是宽宏大量了,也不出来惹眼,其他连根也眼巴巴的看着赵静初。
周昭坐在上面,很容易就看清了他们的眉眼官司,笑道:“不必拘束,朕比你们年长几岁,就当与平辈友人闲聊就是。”
皇帝说是闲聊,谁又真能放松。赵静初出列,为同伴做示范,微微前倾颔首一礼,然后站直了,道:“启禀陛下,学生这些年虽辗转各方,但并未疏忽科考。如今考题,更加切合实际,学生认为这些年的经历于科考而言,只有益处。”言下之意是不必直接授官了。
“嗯,静初有志气,你父亲见了,也该欢喜。”周昭点头,再问:“你们呢?”
“学生也认为不必了。”曲宏景出列道。
“草民也是。”史安、齐默宇两人出列,他们并没有正式科考的功名,在皇帝面前按礼仪只能自称草民,他们今天能穿着青色衣衫来觐见,都是皇帝仁慈。虽然早就废除了颜色专用制度,但这座皇宫新陈代谢的能力太差,与外界早已脱轨,在这里依旧还保持着严苛的规矩,看那传召官就知道了。
“我也不必。”袁激流出列道。
“放肆!”传召官大喝一声,倒把周昭都吓一跳,旁边矮几上坐着的书记官更是奋笔直书,想必在起居注上有有不少能出于后世的轶事。
“陛下。”传召官普通一声跪在地上,眼中含泪,惶恐道:“陛下,这些人礼仪着装言谈举止无一合乎规矩,对陛下大不敬……”
“你呀,宫中早就废除了跪礼,你又是做什么。朕还要接见柳大人呢,你去传吧。”周昭不等传召官说话,加重语气道:“退下吧。”
传召官依依不舍的退下,临走直飞眼刀,仿佛怕自己不在,这些人再次冒犯了陛下。
“你们都是有志之士,青年才俊,有你们辅佐总统,我也放心。既然你们都有信心,我也就不多此一举了。等下会有护卫给你们送上礼物,这不是陛下的赏赐,是兄长谢你们扶住幼弟的情义,万物推辞。”
“是,多谢陛下。”五人异口同声谢过,躬身退下。
等了一上午,就说了这两句话,五人又退了出来,等到走出大明宫的范围,赵静初才长叹一声:“可惜,陛下是个好皇帝。”
“是啊,太可惜了。才见一面,我就如此矛盾,也不知总统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陛下是个好皇帝,很好很好,可他终究是个皇帝,这座腐朽的皇宫拖累了他。
总统先生当然也知道,在五人走出大殿的同时,总统周昉从十二金龙屏风后绕了出来,道:“如何,没让你失望吧。”他的很多政策都出自这五人之手,可惜他们从未出现在正式场合,周昭也是心里好奇,才想着召见,反正现在他见谁都没关系了。
“放心了,你一向有看人的眼光。”周昭颔首。
“若是你来,肯定做得更好;易地而处,我却不能像你一样做个好皇帝。”周昉歉意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历史的车轮他们都挡不住,周昭是那个献祭者。
周昭摇头失笑,道:“不会的。祖父曾说,这世上还是少几个好皇帝的好。若是皇帝不好,说不定百姓臣下忍无可忍揭竿而起,也就打破旧格局,建立新世界了。”
“哥哥何必妄自菲薄,哪儿那么容易就建立新世界了。再是天才人物,也要走很多弯路才能办到,何必让他们拿百姓试验,咱们家有经验、有条件,让我们来就是。自上而下的改革自有其益处,平稳、安顺,百姓又求什么,不过是安身度日罢了。”
“天地自生英雄,你可不要小瞧天下人。”就算爆发革命,总有人才引领旗帜。
“人才也能为我们所用。”周昉不服气道。
“是为你所用。”周昭强调:“像我这样,也只能在幕后帮你出出主意了。”
周昉摆手,止住弟弟的劝说安慰,笑道:“有才华的人都有傲气,如何受的了这皇宫,为我所用。就拿今天来说,一大清早就来等着,枯坐在一上午,就为了和我说几句话,这些自持才华的人才能乐意?这还是父皇改过规矩的,若是没改规矩,他们连做的地方都没有,这能躬身肃立,站一上午。想当初父皇不拘品级,给所有人安排座位,多少人跪在雨里进谏,连自身得益的小官都不例外。祖父给官员在大明宫偏殿设座位,又有多少人说‘宽仁太过,有失君威’,他们宁愿跪着说话也不愿安稳坐着,这是当时的情景。而今不过百年一切就都变了,现在的人,你敢让他跪着,它就敢把这龙椅掀翻了,让大家都只能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他们在偏殿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很受排挤。规矩早就废除了,可人心里的规矩还是紧紧是束缚着他们,若是上数一百年,自然我想要什么人才就能有什么人才,哪怕然他跪着受,他也得感激涕零。可如今新思潮运动一起,人人生而平等的观念深入人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已经不是一句空话口号,这些人又如何肯为皇室效力。”
“而今我才明白,祖父手札上说思想和宣传的重要性,一个人再有本事能改变的也只有自己,可一个思想家,能改变的是千万人。卫华姑爷爷凭此得了世袭三代不降的靖国公爵位,可见宣传之功。”周昉感叹道。
“是啊,所以我再如何礼贤下士也是招揽不到真人才的。你看传召官,明明是个年轻人,可经过宫里死板规矩的教导,再也听不进新思想,祖父在位就废除了奴籍,他依旧把自己当奴才。真正有才华人,谁肯趴在地上当奴才呢?”周昭感叹道。赵静初难道不知道标准礼仪吗?他可是勋贵出身,这些都是刻进骨子里的,他故意给同伴错误的示范,就是从言行否定他、否定旧制度。他还是新党中保守派,更别说更加激进的袁激流之流了。
周昭在年轻时候也曾经试着改变,可惜天然的立场决定了他不能把身份放的太低,只是亲口叫起几个没有功名、官职在身的人,传召官就要哭给他看,更遑论其他。皇帝代表的是旧贵族的利益,他无法改变。
“这么看来,我当初叛出家门是对的。”周昭自我调侃道。
“自然是对的,父亲当时大醉一场,喃喃道:天意,天意。想必他早就想推我们兄弟中某一人出去了吧,没想到你主动做出了选择。父皇说过,我们皇族三代兄弟,总有一个人要走另外一条路。不必阻拦,因为他会为整个国家、真个天下打开新大门。”
“我打开了新大门?”周昉不自信反问。
“新大门!”周昭肯定道:“但是这天下还要有更多更大的改变,等这你去做。”
“大哥会帮我吗?”
“会,我一直在你身后。”周昭对着弟弟微笑,他退下□□帝制的皇位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一直站在弟弟身后,陪他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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