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立德从韩府出来,就直奔安昌伯府。严家下人已经备好礼物等在韩府之外,跟在他后面,足足驾了三辆马车,可见严立德对此次婚事的重视。
明朝北京分宫城、皇城和外城,宫城是天子居所,皇城是国家机构、少量高官贵戚住所和少量高档商业组织所在,外城就是一般官员、百姓的居住地了。韩文作为户部尚书,自然在皇城之中,安昌伯府按理说在皇城也有一席之地,可谁让他们处境尴尬呢。钱雄很有自知之明,早就搬到了外城,他由寡母抚养长大之后,周氏已经独尊太后,皇室对钱家没有任何表示,尤其钱皇后葬礼还受到妾室的诸多刁难,钱家更是死心了。当今继位,钱承宗受封安昌伯之后也没搬回内城。他们家无人担任实职,在不在内城有什么关系呢。
安昌伯府在宣武门西边,多亏钱家先辈英明把房子建在这儿了,外城的房价比内城低了几乎一半儿,钱家的府邸名义上是五进,实际上里面还包含了花园和演武场,若不是碍于规制,不知钱家要把房子建多大多漂亮。
严立德到的时候,钱府大管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对于未来姑爷,他们家一向热情。钱家已经两代单传了,当初把房子建这么大就有以房养人,若是有一天,钱家子孙能把这座大宅子住满,那钱家就真的兴旺了。到了安昌伯这里,钱夫人给钱家生了三子一女,实打实的功臣,三子早已成婚,严立德如今求娶的正是幼/女。
钱家终究出过一任皇后,且是颇有贤名的皇后,先祖留下了许多家业,这座大宅就是其中之一。可坐吃山空,等到了钱承宗这里,大宅子已经锁了大半,当年钱家连宅子都无法维护。当初爵位还没下来,钱承宗直接跟着走镖了跑了,赚了一大票银子才回来,这比银子足够修缮宅院了。尝到甜头之后,钱承宗就开始走镖了,慢慢成立了镖局,兼开了客栈、货栈,谁知道哐当一声,天上掉下个爵位来,这些生意只能由仆人接手,伯爵之位算是个家里的生意找个靠山。原本像他们这样空有爵位的外戚是不必学习文官忌讳那么多的,可不还有个周氏嘛,钱家人可不敢高看周氏的心眼儿。
所以与其说安昌伯是个富贵伯爵,不如说他是个江湖中人,他在江湖赚到了第一桶金,得到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对江湖十分有好感。不会像普通朝廷官员勋贵,视江湖人为“草莽”,这大约是开始严立德能接触这一家人的原因。
“小侄见过世伯,见过伯母。”严立德进门才发现安昌伯夫妇已经在正厅等着了,这让作为晚辈的严立德如何好意思,赶紧小跑两步,行礼作揖。
“成了,别闹那套酸文,咱家不讲究这些,坐吧。”安昌伯毫不见外,指了座位让严立德赶紧坐下。
“瞧你,斯文些,树行可是进士老爷。”钱夫人温柔笑道,从丫鬟托盘中亲自端茶给严立德。
严立德起身恭敬双手接过,连声道:“得罪,得罪。”
“坐吧,坐吧,你若是那迂夫子老夫也不会让你登门。这回……嗯……”即便是豪爽人,安昌伯作为女方也不好意思直接提婚事,太掉价了。
“此次回山西探亲,已把我心仪羽妹之事禀告父亲,父亲十分欣慰,在家中打点,亲上京城为我操持婚事。因有皇命在身,原本预计中秋之后才回京,父亲和我约的也是中秋之后,我父子两人都在,方是对羽妹的重视。哪知事情有变,提前回来了,我已去信告知父亲,父亲却说东西太多,原本时间就紧现在哪里挪得过来,将我臭骂一顿,让我给伯父伯母赔罪。父亲想尽善尽美准备婚事,耽搁时间了,请期问名只能等中秋之后了。”
“这有什么赔罪的,亲家重视阿羽,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钱夫人快人快语道。
“多谢伯母宽宏,这次回乡,父亲让我带了些特产过来,办差途中又去了一趟闽地,给二老带了些许土产。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您千万别推辞。”阎铁珊让带回京城的真是“特产”,珠光宝气阁特产珠宝,不论是珍珠珊瑚,还是金银美玉,成套成套的首饰不要钱的往行李里塞,实在塞不下了干脆打包了两个大箱子走珠光宝气阁商路直接带到京城。
“这孩子,就是客气,我们在京城什么都不缺,到是你办差辛苦,我瞧着都瘦了,且黑了不少,定是吃苦了。”钱夫人说着说着就要张罗留他吃饭进补。
安昌伯赶紧拯救了他,道:“还是夫人心细,你先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树行啊。”
“还用你说,羽丫头已经去了,哪儿用得上我。”话虽这么说,钱夫人还是微笑告辞,把空间留给两人男人说话。
“伯父,不知三位舅兄可在,阿坚呢?”两个人说话,开场白除了吃饭没,大多是谈两人都熟悉的另一个人。
“去城外庄子了,阿坚听说你来了,非要亲自打野味招待你。他们父子兄弟结伴去了,昨日收到你回来的消息就给他们带口信了,今天就该回的,没想到你比他们来得还快。”安昌伯笑道,他这辈子三子一女,钱则霖、钱则宏、钱则达,三个儿子顺利长大娶妻生子,自他有记忆以来,钱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羽妹居然没有一起去吗?”严立德笑道,钱则羽是安昌伯幼/女,和兄长们一个排行,年纪却和侄儿钱坚差不多大,拜入无相庵习武,也是个喜好武艺的妹子,不然不会一双天足,不会在西北战场和严立德相遇。
“女孩子家家,定了亲自然要在家里绣嫁妆,她娘看得紧啊。”安昌伯嘴上对钱则羽嫌弃,却疼她到骨子里,否则怎会让女儿如此“离格”。在严立德面前这么说,不是显得自己女儿有教养,附和男人的心态嘛!
严立德听出来了,笑道:“伯父可别拘着羽妹,我不在意这些的。嫁衣让绣娘来绣就是,个个新娘都自己绣嫁妆,那满大街的绣娘还不失业了。”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丫头片子让她娘磨磨性子才好。”说得好听,可严立德敢肯定今天晚上安昌伯就能理直气壮的阻止媳妇儿再给女儿上针线女红的“酷刑”。“你父亲身体可好,家中生意可好?”谈了这么久,安昌伯才想起来问候亲家。
“父亲很好,他是习武之人,武功高强,我的武功都是父亲教的,现在也只能仗着年轻勉强赢一筹罢了。家中生意原来由天禽派掌门之子霍天青打理,他先前被父亲所救,投身珠光宝气阁三年,只为报恩。”
“可是天禽老人之子霍天青?市井七侠的师叔?”所以说这两人有话题呢,江湖朝堂都沾边,什么话题都能接上。
“是啊,正是他,这三年多亏有他呢。”
“我听说他已经离开珠光宝气阁了,现在阁中由谁打理,还是亲家公吗?”
“江湖上果然还是消息最快,伯父说的不错,他已离开,我另请了峨眉派三英四秀之一苏少英暂管,苏少英虽是江湖中人,却也已经考中举人,文武兼修,也是江湖朝廷两边都懂行的人,有他帮我也放心。最重要的是,我和他是堂兄弟,他本姓严,后改从母姓。”安昌伯一家也是知道严立德身世的,要和男方结亲,安昌伯一家怎么可能不打听清楚就把掌上明珠交出去。
“那就好,我是不在乎什么出身不出身的,我们钱家也没出身,姑奶奶一辈子受苦,钱家没能给她撑腰,丫头片子是咱家三代第一个女儿,怎么也不能让他走了姑奶奶的老路。”钱家和严家可以说都是尴尬人,两家处境不怎么好的人结亲,谁也不嫌谁是拖累,还省的外面三姑六婆嚼舌根子了。
“世伯放心,我会好好待羽妹的。”严立德立刻起身严肃保证,果然岳父这种生物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女婿都是抢走女儿的大恶魔,必须时刻敲打。
“坐,坐,这么严肃做什么,我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安昌伯完全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歧义,他还想接着审问“犯人”呢,儿孙们就回来了。
“大舅兄、二舅兄、三舅兄……”
“别,别,别,阿妹还没嫁给你呢,改口别这么快啊。”老三钱则达跳脚反驳,钱家三代的第一个女孩儿,谁都奉若珍宝。
钱坚毫不客气拆台道:“三叔,您就别垂死挣扎了,瞧见没有,严大哥腰上挂的可是姑姑绣的荷包,姑姑三年绣一个荷包,谁都没给,挂这儿了,还不明显吗?再说,你有意见你是打得过姑姑,还是打得过严大哥。”
“我打得过你!”钱则达刚成亲不就,比钱坚也没大多少,两叔侄相处起来倒像兄弟,笑闹不停。
老大钱则霖皱眉道,“你那是什么称呼,都乱辈分了。”
“爹,我也不想啊,若是是严大哥收我做徒弟,辈分不就正过来了吗?”钱坚自从见识过严立德的武功就完全沦为迷弟,天天严大哥长严大哥短的,能成就这桩姻缘,少不了这个小奸细。
“钱坚,你可真是个土疙瘩啊,脑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当初就该叫你钱土土!”钱则达跳起来给他几个毛栗子,就是他这个小奸细把家里唯一的女儿给卖了,想起来就让人生气。
钱坚作为长孙,当初生下来十分虚弱,云游的道长说了,钱姓特殊,乃至金至纯的姓氏,金克木,木克土,缺金补木,一定要取个带土的名字,又要带土又要保佑他站得住,才取了坚字。结果这个家伙果然越长越坚强,坚持把姑姑往外推。
“阿坚,三舅兄说的对,等我和你姑姑成亲了,就是你姑父,都是一家人,就算不拜师我也会教你啊。”严立德诱拐道。
“真的吗?”钱坚十分兴奋。
“我不同意!”钱则达在怒吼。
“我就知道你们回来了,老远就听见声音,炸雷似的,有话不能好好说啊。”钱夫人从后堂进来,数落三儿子咋咋呼呼,再数落老爹长兄不知道劝着些,用她的话说,“只知道看热闹和火上浇油”。老二钱则弘完全是躺枪,他从进门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好吗?
“果然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咱娘对这家伙这是越来越偏心了。”钱则达小声嘟囔道。
严立德何等武功,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可能听不见。严立德在微笑,心道:三舅兄,我会替岳父好好磨练你的武功的!
“钱青天”并不给任何冤枉犯人上诉的机会,道:“让你们去打个野味,耽搁这么久,现养都养大了,没人叫你们还不回来了,赶紧去收拾收拾,出来吃午饭了。老二去和你媳妇儿说,灶上单独给她做了滋补的汤药,怀着孕就别出来了,日后有的是机会相见。老三你也给老娘长点儿心,两口子再打起来,老娘揭了你的皮。阿坚……”
“奶奶,我最近很乖,什么都没干。”钱坚立刻立正站好,只差对天发誓了。
“还要意思说什么都没干,你的功课呢?武师傅请假了,你就不用多练练了?”钱夫人声音立刻高了一个调。
“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不是说吃饭吗?”安昌伯赶紧出来打圆场。
“你个老头子回回打断我,就知道惯他们,都说严父慈母,什么时候你能硬气点儿……算了,看树行的面子上,都给我麻利收拾去,马上吃饭了啊!”
听完太座训话,所有人才排队走出客厅,所以说钱则羽符合严立德的审美呢,有这么个彪悍的母亲,养出彪悍的女儿理所当然。
几位舅兄需要洗漱更衣,他不用啊,严立德熟门熟路的走进后院,在花园看见了照例等在花园的钱则羽。
严立德照常走上前道:“羽妹。”
“咳咳!”与以往不同的是钱则羽身边多了个老嬷嬷,还是个犯咳嗽病的老嬷嬷。
“严大人,这是后院,您走错了吧。”
“哦,没错,是伯母派丫鬟为我引的路。”严立德敷衍一声,问道:“羽妹,不是说你在厨房吗?怎么没做烤全羊,上次从西北带回来的羊还有吗?那儿的羊肉不腥不膻,烤着吃最好……”
“咳咳!”老嬷嬷又咳了。
严立德可是从“高门大户礼仪教科书——《红楼梦》”中历练出来的人啊,若是再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就是傻了,这老嬷嬷是传说中的教养嬷嬷吧。
“嬷嬷可是病了,有病在身要及时医治,传染给主家可就不好了。正好,我随行有大夫,可以给嬷嬷瞧瞧。”严立德似笑非笑的打量了嬷嬷几眼,连着打断他两回,真当他好脾气呢。
“嬷嬷,你先回去吧,我再晒晒太阳。”钱则羽发话了。
老嬷嬷看他们未婚夫妻你情我愿的,扫了几个丫头一眼,示意她们看着别做出格的事情,不甘不愿的退下了。
“唉,总算走了,这小半月天天跟着我,我这骨头的酸了。”钱则羽活动脖子肩膀,一副累惨了的模样。
“骨头酸了多晒晒太阳,补钙!”
“又说怪话了。”钱则羽笑道,她知道严立德在嘲笑她刚刚口不择言的借口。
“不喜欢学规矩就不学呗,我又没那么多讲究。”严立德才是这世上最不规矩的人。
“这话要是和我娘说就好了,一说起来娘就掉眼泪,我娘啊!掉眼泪!你说惊悚不惊悚,吓得话都不敢多说,我爹更是胆战心惊,深怕我娘这个铁娘子再哭,就把我卖给老嬷嬷了。”钱则羽叹息,“你家是金玉富贵之家,之前也是皇亲国戚,传承几百年,规矩肯定大,我现在学了也好。”
“谁和你说的,要是真有什么规矩,至于跑去混江湖吗?我家在金鹏王朝的确是皇亲国戚,可和大明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我家就我和父亲两个人,父亲这些年不理俗事,哪儿还管俗礼,你别自己吓自己。只听说娶媳妇儿要受岳父舅兄刁难,千方百计的才能讨到,哪儿听说女孩儿家操心这些。”
“哈哈哈,就你会说话!别骗我了,女儿家才最难为呢。人生莫做妇女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听说婆媳关系最难处。”钱则羽笑了。
“我母亲在我出身不久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