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进来。”严立德扬声道。
西门吹雪、陆小凤、魏子云鱼贯而入,直至大门洞开,寝宫中人才知门外无数列队整装士兵,黑漆漆的铠甲泛着冷光,宫殿窗边有弓/□□支指着,箭在弦上,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
朱厚照见他们进来,右手不自觉攥紧,这是他不高兴的下意识表现。严立德心想,不高兴什么,一切都是早有预料的。再仔细看看,魏子云一身大内禁军副统领的装扮却走在两个江湖人之后,他自觉把自己看的比陆小凤和西门吹雪低,皇帝这样自高自大的人,希望自己的属下,在任何场合都高人一等。
严立德反省自己的态度,即便西门吹雪与钱家有亲,自己也不要表现得太明显,皇帝正在成长为真正的皇帝。
“臣参见陛下。”魏子云好歹还记得自己臣属的身份,进门便跪倒磕头。
“起吧。刘伴伴……”朱厚照唤了一声,刘瑾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躬身一礼退下,顺便引魏子云退出去。他们一是出去处理江湖人还在宫中的后续事宜,以魏子云的威望和诸葛连/弩撑不了多久,还要有刘瑾这样的高手震慑,二是……朱厚照不想在外人(江湖人)面前处理自己臣子,像魏子云这样把自己当成江湖人多过官员的人,皇帝不需要,皇城护卫交给他也不放心。
魏子云一听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在皇城比武,就兴奋过头,对两人面上摆官家架子,内里崇敬万分,不然假叶孤城出现的时候,不会被骗。今晚也对武林人士多加优待,完全忘了皇城是天子居所,国家尊严象征。当初让魏子云任禁军副统领,本就是千金买马骨,现在千里马已有,马骨却发臭,皇帝自然要换。
“陆小凤见过皇帝陛下。”陆小凤作揖道,西门吹雪在他身后微微颔首,眼神却落在叶孤城身上。
“既要比剑,为何不来找我?”西门吹雪冷声再问。
严立德收剑,把软剑缠回腰间,躬身道:“陛下,平南王谋逆,勾结內侍王安妄图谋害陛下,叶孤城助纣为虐,请陛下示下。”
“陛下……”陆小凤轻唤一声,想为叶孤城求情。他为叶孤城惋惜,为没有看到这一场旷世比武可惜,他们眼里的天外飞仙,在皇家眼中,却不过逆贼。大明承平百余年,陆小凤也把自己当成大明子民,不被君主认可的子民,何其可悲。
“陆小凤想为叶孤城求情?”朱厚照挑眉问道,眉眼透出一个意思:凭什么?
陆小凤在看到朱厚照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宗室远亲,父辈有旧,当时跳脚脸红的少年已经是一国之君。况且陆小凤当初避讳,并为与帝王化身的“张光”相交,当初避之不及,如今有何脸面求情。陆小凤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也许花满楼在这里就好了,他家中几位兄长在朝为官,比他更适应这里的气氛。
短短几句话间,寝殿中的形势已十分明朗,每个人心中都有主意,唯一例外的就是平南王世子了。平南王世子……哼!他自从开门看见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就吓得软瘫在地,不敢动弹。突然之间,寝殿弥漫一股酸臭味儿,平南王世子腿下开始浸湿,他吓得失禁了。
朱厚照皱眉,太腌臜了,脏了他的寝殿。
严立德也皱眉,就凭这样的心性,平南王居然敢把世子推上皇帝的位置,也是胆大包天。严立德挥手,殿外太监会意把平南王世子拖下去。
“陛下……”平南王世子还想喊冤,太监早有准备,堵嘴拖走。
人走了,空气中却仿佛弥漫着肮脏的味道。牟斌这时从殿外进来,躬身拜倒,“启禀陛下,平南王及其家眷关押诏狱,平南府一干人等尽数伏诛,太监窝已被查抄,入皇城江湖人落脚点已被包围,卑职特向陛下复命。”
“陆小凤,你既是江湖浪子,就别卷入朝中事,毁了一身灵气,自去就是。西门庄主剑术高超,必将青史留名,也是我朝一大盛世,至于叶孤城……”
“我还欠西门吹雪一场比试。”叶孤城冷冷道,即便到了现在,他依然冷静如初,仿若他真是人间帝王。
“谋逆者,斩!”牟斌冷声道,他和严立德过不去,斤斤计较小心眼儿,但对皇帝的中心毋庸置疑,一个“斩”字,尽显朝廷威严。
“我若与叶城主联手,天下何人可挡。”西门吹雪为自己命定的对手拔出长剑。
“西门吹雪这是要助纣为虐了?”朱厚照冷声问道。
严立德挥手,殿外弓/弩响起弓/弦紧绷的机括声,在这夜里太过明显。牟斌上前几步,站在皇帝左前方,与严立德一左一右,护卫帝王。
“西门吹雪,你没看清形势,若想用一人之剑试一试国家剑锋,尽管来!”严立德也不是怕事的。
“误会,误会!”陆小凤赶紧高声道:“陛下,您顶着朝臣压力让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入皇城比武,不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千古决战吗?如今天下人翘首以盼,夭折中断,太扫兴了。不如放他们比,死囚临死还给吃顿饱饭呢……哈哈,那什么,就是一样的道理。”陆小凤尴尬笑道,反正叶孤城比不比都是个死,何不成全他,也免与江湖人起冲突,现在奉天殿广场还等着江湖名宿,皇城外有无数人期待着。
“也好,朕也想见一见这江湖人人推崇的盛事,别让朕失望才好。”朱厚照轻轻弹了探衣袖,必须去洗个澡了,平南王世子太恶心了。“严卿主持就是。”
陆小凤还想为被包围的江湖人求情,皇帝没给他这个机会,转回后殿沐浴更衣。
严立德再次挥手,外面士兵让出一条路来,叶孤城第一个缓步出了天子寝宫,西门吹雪紧随其后,陆小凤左右看看,不放心的跟了上去。
“牟指挥使贴身陪护陛下,本官去奉先殿。”严立德道。
“是。”牟斌抱拳应下,现在乾清宫的护卫由他接手。
叶孤城一行从黑甲士兵中穿过,银白色的清冷月光洒在黑甲上,为士兵披上朦胧的光圈。在这些人让开的路上走着,陆小凤仿佛看见了大明最普通的百姓,对江湖人肆意妄为的鄙夷。
叶孤城挺直脊梁,手持长剑,缓步走着,依旧不堕飞仙之名。叶孤城是可悲的,他身负祖训,一心复国,可大明越来越稳,先前英宗被俘,朝政动荡,飞仙岛都无机可趁,何况现在。叶孤城是一城之主,可他却把剑术剑道看的比什么都重要,这样的城主是不合格的。对西门吹雪而言,这样的对手也是不纯粹的。也许像西门吹雪一样,追求剑道,朝闻夕死,才是叶孤城的追求。
所以,叶孤城是个悲剧。可多亏叶孤城是个悲剧,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记住他,飞仙落入凡尘自然可悲,可飞仙永远高高在上,人们只会把他当成一个符号。
悲剧震撼人心,严立德马上就要见证这样一个悲剧了。
一行人转回奉天殿,广场上刘瑾带着人镇压在场江湖人士,地上已经躺着一具尸体,不知是哪个出头鸟。
“陛下有旨,比武照常进行。”严立德朗声道。
叶孤城飞身上了奉天殿屋脊,从殿外广场拔地而起,中途不用借力,身姿缥缈,姿态优美,不愧飞仙之名。在广场上等着的人才发现,为什么那个冒牌叶孤城不敢在他们面前用轻功,没有人能把轻功练得像叶孤城一样,让人一见就你明白,什么也不用说,叶孤城这三个字就是最好的注解。
西门吹雪同样飞身上殿,两人静静在屋顶对峙。
严立德走到刘瑾身边,刘健被几位东厂高手护卫在中间,即使他的武功用不着护卫。
“死了?谁?”严立德用下巴点了点躺在地上的人。
“李燕华,据说是仁义满京师,冲动易怒,这种蠢货能在京城混出名声,真是奇怪。”刘瑾轻声道。
在场众人,谁不是武功卓绝,声音再小也听得清清楚楚,纷纷对刘瑾怒目而视,他们连一句侮辱性的“阉人”都说不出口,上一个说出口的已经躺在地上了。
陆小凤看着严立德,今晚他的好口才全然没有发挥的余地,事情就这么突然发生,太快太猛,局面已经形成,陆小凤无话可说。
“请。”屋顶上叶孤城开始说话了。
“我在等。”
“等什么。”
“等你的心静下来。”
叶孤城沉默,他的心不静,他迫切想要结束这一切。
“为什么?你说过,诚于剑。”西门吹雪冷声问道。
“诚,那是你的剑道。”
“你的剑道又在哪里?”
我的剑道又在哪里?叶孤城也在问自己,他自信他在追求道,他幼年习剑,直至此时性命即将终结,从未放下。他把剑作为毕生信仰,最后却辜负了剑,成为家族复国、平南王谋反的一颗棋子,他的剑道又在哪里?
叶孤城微微抬头,看着这一轮明月,突然明白了,他一直想做的就是那天外飞仙,而不是白云城主,他想做剑中仙人,忘却世间烦忧,把剑当武器、当生命、当信仰、当成是自己!
“叶孤城突破了!”严立德飞快发现,眉头也皱起来了,照两人现在的状态,西门吹雪略逊一筹。
“比武不是只比武功高低。”刘瑾轻声道,作为伺候人起家的太监,他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刘瑾敏锐察觉严立德对西门吹雪更有好感,不知为什么。
如果叶孤城注定要死,与其死在法场,让朝廷“折辱”,不如死在命定对手手中,死得其所。
场上局势一触即发,牟斌却手捧一卷圣旨,缓步走过来,道:“陛下有旨,平南王谋逆,诛族。白云城主叶孤城虽为附逆,念其乃南宋皇室之后,赦其罪。比武之后,观战人士退出皇城,交罚金已恕己过。”
“我们有什么过?”司空摘星伪装的老者沙哑着声音问道。
“擅闯皇城之过。”
“我们拿了缎带的。”司空摘星挥舞着手中的缎带。
“那是平南王仿制的,你是不知情误入,还是故意来捣乱的?”牟斌冷声问道,意思是,那么交钱免罪,要么天牢一游,反正这些人身份早已查明,家业、落脚点都被围住,不怕他们不肯就范。
在场江湖人士顿时哑口无言,他们真的只是凑热闹,也许还有把皇室朝廷踩一脚的心思,但现在绝不会承认。
“原来你是皇室之后。”西门吹雪突然觉得能理解叶孤城了。
“成王败寇。”叶孤城却不愿多说,尤其他已一败涂地。
不用陆小凤解说来龙去脉,安抚叶孤城的心境,为西门吹雪解惑,两人只看朝廷的反应,就知道江湖人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中,两人再次升起惺惺相惜之感。他们也许曾被私情拖累,对决战有迟疑,也许曾被家族祖训蒙蔽,辜负剑道,可他们此时都是江湖人,都是持剑人。
西门吹雪还是面无表情,扬起手中剑,冷冷道:“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叶孤城道:“好剑!”
西门吹雪道:“确是好剑!”
叶孤城也扬起手中剑,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西门吹雪道:“好剑!”
叶孤城道:“本是好剑!”
“如果我战败,请收下我的剑,从此我的剑就是你的剑。”西门吹雪永远是那个以身殉道的西门吹雪。
“如果我战败,请收下我的剑,从此我的剑就是你的剑。”叶孤城说出同样的话,他若身死,剑只想交给唯一的对手。
两人气机开始攀升,叶孤城不再想自己是败军之将,西门吹雪也忘却了自己的牵挂,忘却了妻儿,甚至忘却了自己。
气机不断攀升,两人身后的月亮仿佛呈现幽蓝色,冷冷照着两人。
突然之间,两人同时动了。只一瞬间,两人就使出了十七八招,每招都有无数变化,又每招都没使全,就变招重来。若是普通江湖人,在他们的剑下一招都撑不过来,更别说这一瞬间十七八招的速度与力量。
严立德发现自己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他以往自持资历深厚,武功高绝,现在却发现自己也做了井底之蛙。若说在当初山西珠光宝气阁的水榭之上,他的武功高西门吹雪一筹,与叶孤城基本持平,那么现在他已经赶不上两人了。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是拿命练剑、祭剑的人,尤其此时用尽生命全部力量,挥出最精彩、最绚烂的剑招,严立德比不上,在场没有人比得上。
严立德发现西门吹雪越战越强,他原本以为西门吹雪能赢,是占了天时地利的便宜,若不是叶孤城一心想死,西门吹雪不是他的对手,可现在严立德不确定了。为什么叶孤城一定要死在西门吹雪手里?当事人比谁都看的明白,只有西门吹雪配做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