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走吧。”
马车开始慢慢地,辘轳地往外面的世界走去。
走过荷塘、走过野李子树林,前面开道的张康忽然停了下来,在他对面,横着一骑高头大马。
马车也停了下来,石良玉探出头去,只见朱弦稳稳地横在前面,脸上是那样淡淡的悲哀的神情。
他心里一震,跳下马车,几步走了过去:“朱弦,别来无恙?”
朱弦点点头:“我只想知道,蓝熙之,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现在很好——”石良玉镇定自若道,“她怀了我的孩儿,已经有三个多月身孕了,现在正在昏睡中,请原谅无法让你见她。”
朱弦紧紧盯着他:“你要带她走?”
石良玉坦然点点头:“我要带她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若继续留她在这里,只会让她陷入过去的噩梦里,永远也无法解脱。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朱弦沉默良久,才道:“好吧。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多谢你,朱弦!”
朱弦又往马车看了几眼,却没有再上前一步,掉转马头,一挥鞭,马飞快远去了。
他又大喊一声“朱弦,谢谢你!”
朱弦和他的马去得更快了。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石良玉才重新上了马车,大声道:“启程……”
春日的阳光在头顶起起落落,马车一天一天辘轳而平稳地往外面驶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一片黑乎乎的,也不知身在天堂还是地狱。蓝熙之再努力看看,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慢慢意识到是周围厚厚的帘幕遮住了光线。
耳边有车辚辚马潇潇,自己又是身在何处?
她想翻翻身,却在一个温暖的怀里无法动弹。她的微微的挣扎让石良玉一下清醒过来,他惊喜道:“熙之,你醒啦?”
这声音太过熟悉,却又太过陌生。
他紧紧抱住她,忽然低下头轻轻吻住了她的唇,声音哽咽:“熙之……你总算醒了……”
她在这样的拥抱和滴落在自己脸上的热的泪水里慢慢清醒,低低道:“石良玉,你为什么又来了?”
“熙之,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熙之,我对不起你,以后,再也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了……熙之,原谅我……”
他语无伦次,又喜极而泣。
她在他的怀里,仿佛重生后的解脱,此时此刻,脑海里,也许是清晰地只有他一个人的吧。她不经意地听着那样的车辚辚马潇潇,也不管到底是去向何方,身子那么疲倦,心灵那么疲倦,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她想,天涯海角,从此,就随了他去吧。
他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然后,又轻轻摸摸她的肚子,在她耳边低声而喜悦地道:“熙之,我们有孩儿了……多亏了道长医术高明,你和孩儿都是平安的……”
我们有孩儿了!
她看着他那样喜悦而渴望的眼神,心里说不清楚是茫然还是平静。
他亲吻她微微翘起的嘴唇,声音里满是笑意:“熙之,我真是开心极了,我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孩儿了。我希望能爱你爱我们的孩儿。这天下有没有不重要,只要有你和孩儿,我就心满意足了。熙之,你开心不?”
她看着他开心得几乎跟孩子一样的纯良无伪,这一刻,难以说清楚心里到底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
他随手拉开左边厚厚的车窗帘子,她才发现,此时正是清晨,朝阳那么红艳艳地在东方升起,壮丽、辉煌,却又无比妩媚和娇艳。
记忆里,似乎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朝阳,车窗外,一排排春日里绿茵茵的树木慢慢地往车后退去,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她听得他的声音又响在耳边:“熙之,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那天你来徐州大营找我,我的确是去见冯太后了。但是,我只是和她谈判的,是纯粹的谈判,之所以迟了两三天返回,是因为我们顺路在考察地形!熙之,自从你那次自伤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亲近过任何女人,过去的污点我不敢求你原谅,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希望自己是个全新的男子,希望自己成为你喜欢的那样的男子。熙之,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够做得最好……”
她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一排一排往后退的绿油油的树木。
他看着她脸上慢慢变得柔和的神色,贴在她耳边,开心得如孩子一般:“熙之,我们的孩儿一定会很可爱的,我真希望能够早早见到它的模样……”
她的头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在马车的辘轳的慢慢的声音里,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感受着他的温热的手那么轻柔地放在自己的腹部,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自己快要做母亲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在过去的那两三个月里,她一直在恐惧和羞愧中压抑、掩饰着想呕吐的感觉和难受的痛苦,惶惶不安,不知究竟该怎么办。
可是现在,几乎只一瞬间,她就爱上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生命,那是一种自然的天性!也许,是自己正依偎着的这个怀抱赶跑了那些恐惧,唤醒了这种天性?
“熙之,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
他的柔声细语响在耳边,她微微清醒过来,看着窗外的风景摇了摇头。
“你的身子不好,一定得吃一点东西,哦,不是一点,得吃很多东西才行……”
他自顾自地说,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些美味:“熙之,你要吃点,一定要吃点……”
“不想吃……”
“一定要吃点……”
马车,就在这样“吃”与“不吃”的琐碎的声音里慢慢远去……
半月后,马车慢慢来到了一座山脚下。
马车停下,蓝熙之正要起身,石良玉轻轻抱住了她,在马车里弓起身子,走到车门口,停下,将她放下来,自己先跳下去,才伸手抱她:“熙之,下来吧,我们到了。”
头顶春日的阳光那么温暖地照耀,蓝熙之看看这无名的山峰:“这是什么地方?”
石良玉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有一次无意中路过这里,觉得这里很好,又安静,并不是什么名山大川,没有什么人来骚扰,所以当时就想,有一天我要离开江湖的话,就到这个好地方来,好好过日子。”
蓝熙之点点头,放眼看去,只见山峰并不高,仿似朝裹青纱、暮披彩霞,如玲珑翠屏,周围,团团映山红如醉春烟。对面,是一片平静的湖泊,烟波浩渺,两岸色彩绚丽,杨絮扬花,桃杏怒绽,新蕊鹅黄,彩蝶竞飞。
生平未见如此美景,蓝熙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叹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呵呵……”石良玉狡黠地眨眨眼睛,“熙之,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天知道你喜欢这个地方,就让我给发现了……”
她瞪他一眼,他牵了她的手,笑道:“熙之,走吧,里面还有更漂亮的……”
她跟着他往前走去,绕过一段短短的山间小径,眼前豁然开朗,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稀稀疏疏地点缀着一些竹篱茅舍,在一棵巨大的柳树边上,掩映着一座红砖碧瓦的院落。
心里忽然变得有些急切,她加快了脚步,石良玉看她心情急迫,也不阻止她,跟上了她的脚步。
在院子门口,蓝熙之停了下来,看着旁边那两株罕见的连理双枝的古柳。此时正当季节,两颗古柳千丝万缕地垂下细细的柔枝,轻轻拂动,交相嬉戏。
石良玉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道:“熙之,你喜欢不?”
蓝熙之尚未开口,忽然听得一声清脆悦耳的童稚的声音:“父皇、母后……”
看过去,一个小小孩童从开着的门里跑出来,挥舞着短短的胖手臂。她笑起来,挣开石良玉搂住自己的手,迎上去一步就要抱住小孩儿:“孩儿乖,我真是想念你……”
她伸出的手被石良玉拦住,石良玉一手抱起小孩儿,一手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干娘要生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你不能累着她……”他眨眨眼睛,神神秘秘地道,“智儿,以后不要叫父皇、母后,要叫干爹、干娘,知道不?”
小孩儿用力点着头,却歪着头反问:“为什么?”
蓝熙之也笑了:“因为这样比较亲切。”
“哦,好吧。”
三人说话间,司徒夫人已经从里面闻声出来,正要下拜,蓝熙之立刻扶住了她:“嫂夫人不必多礼。”
司徒夫人自从来到这里,就知道石良玉的用意,因此也不再参拜二人,只高兴道:“智儿,快叫干娘……”
小孩儿又软软地叫一声,一只彩蝶从他头顶飞过,他紧跑几步,追了彩蝶去了。
“我马上吩咐厨房准备晚餐,你们先歇着……”
“有劳嫂夫人了。”
蓝熙之进到院子,才发现这座院落十分宽阔,里面花木扶疏、有好几棵千年古槐树粗粗地遮挡了大半的阳光。
这院子内外,还有几名侍女和十几名便衣的男子在洒扫、修剪花木或者整治菜蔬。
她不经意地看那一张张面孔,都有些熟悉,当一名侍女走过,向她行了一礼时,她才认出,那几个女子竟然是原邺城石良玉府邸的侍女。而那些便衣的男子,也是追随石良玉多年的侍卫了。
石良玉道:“熙之,你和嫂子都需要人照顾,也需要有人护卫你们的安全,这些人都非常可靠,他们会完全听命于你的。张康也会留下来保护你们的……”
“不,张康跟随你多年,现在情况紧急,你怎么能将他留下?”
“张康是我最信任之人,他机警冷静临危不乱,有他留下照顾你们,我才会完全放心。熙之,你不要担心,我还有十七精骑,这支卫队我会随时带在身边的。熙之,我陪你到外面走走,这里空气清新。”
“嗯。”
夕阳已经落下,黄昏时的光环给这苍翠环绕的山峰、原野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环。左边的一侧密林里,有着密密匝匝的花树,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开出千百朵重瓣大花,每一朵都像燃烧的火焰,深红浅红,红树青山、斜阳小道,令人置身其中,不知不觉完全忘记了红尘俗世的烦恼忧伤。
两人静静地坐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各自望着远方。一会儿,身边响起呜呜的笛声,轻松而欢快。蓝熙之微微侧过头,只见石良玉随手折了一片扁扁的叶子放在唇边,吹得那么欢快愉悦。
一支曲子吹完,他见她那样专注地听着,轻轻抱住她的肩膀,笑道:“熙之,你喜欢吧?以后我常常这样吹给你和孩儿听。你说,我们的孩儿会不会喜欢?”
蓝熙之凝视着他那张在绿树红花的晚照里,再度鲜艳得跟苹果一般的面孔,淡淡地道:“也许,这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你为它吹笛子了!”
心里如遭雷击。他拥着她的肩头的手不由自主更用了点力气。
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他自己不敢碰触、更不敢轻易说出口的问题,她终究还是问出来了。满腔的喜悦顿时沉了下去,他几乎不敢看她的目光:“熙之……”
“现在邺国四面是敌,你既然建立了这个国家,就得对领域里的臣民负责,张桦、王基、王泰等等都还在四方苦战,你若不回去,他们失去了统一的指挥,一旦战败城破,那就是千万人的被屠杀。石良玉,你必须回去!”
他迎着她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会回去的。邺国肯定是不会长久的,但是,熙之,你相信我,我一定尽量留得自己性命,无论如何会来和你们母子相会的。”
蓝熙之点点头:“你走吧。耽误这么久了,你决不能再耽误了。”
“好,我陪你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蓝熙之还要再说什么,但是,心里明白,也许,这已经是彼此最后的一夜了,便不再坚持,微笑道:“好吧。”
这一路行来,他第一次见她这样真正敞开心扉的一笑,心底浮起一股酸涩的柔情,轻搂着她的肩头:“熙之,今晚我好好陪着你。”
晚饭已经吃过,山间的野味和鲜嫩小菜,从未有过的可口清爽。
石良玉扶着蓝熙之来到房间,这是一栋靠里的单独的小院,连着三间房屋,靠山的那一面,还有一条小小的飞溅的池子,雪白的水花撞击着池壁,伸手一摸,清冽的水温温的。
他亲自舀来这温温的水,用柔软的帕子给她洗漱,外面,侍女端来更热一点儿的水,他接过,放在她面前,柔声道:“熙之,我给你洗洗脚。”
她默然地在旁边新洁的木椅上坐下,看他为自己脱掉鞋子,将自己的双脚放在舒适的热水里。
他的手轻轻揉搓,给她按摩着足底的一些穴位,兴高采烈地道:“熙之,舒服不?”
她点点头。
“熙之,你这段时间身子好了不少,但是,今后仍旧马虎不得。你要好好保养。”
“我知道。”
她细细看着他,忽然道:“水果男,你放心吧,今后,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她的几乎是保证的语气让他心安了不少,他抬起头,笑了起来:“熙之,这样我就放心了。无论什么情况下,你和孩儿都要好好活着。”
“会的,我们一定会等着你回来。”
她说“我们”要等着你回来,那完全是妻子对丈夫说话的口吻了。心里有种强烈的幸福的感觉,他起身,很温柔地亲吻她一下,柔声道:“熙之,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嗯。我们也一定等着你就是了。”
夜慢慢深去。
相拥的两个人依旧毫无睡意。石良玉的手轻抚在她柔软的腹部,四个多月的身孕和这二十几天的调养,让她瘦小的身子稍稍丰润了一些。
“熙之,小孩儿有没有让你觉得很辛苦?”
她在他的怀里点点头。
“熙之,不知为什么,我老是强烈地觉得我们会生个小女儿。我真是期待能早早见到她的可爱模样啊。熙之,以后我会不会太娇宠她,把她宠坏?”
蓝熙之点点头:“看你的样子,很有这个可能。”
他又皱皱眉:“是个女儿的话,叫什么名字好呢?”
蓝熙之摇摇头:“你自己想。你走之前得把名字给它想好。”
他喜滋滋地道:“叫什么好呢?蓝妹妹?对,是个闺女就叫蓝妹妹。”
“要不是闺女呢?”
“是小子就随便叫阿狗好了。”
“阿狗?你小时候就叫阿狗?”
“嘿嘿,这个也叫你猜到了?小时候相命的说我虚弱难养,我父亲就给我取了个小名叫‘阿狗’。”
蓝熙之翻翻白眼,他小时候竟然真的叫“阿狗”。
他喜笑颜开地抱住她:“呵呵,熙之,其实无论是闺女还是小子,我都喜欢,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把它养大,不让你独自一个人辛苦,你放心吧。”
她的头贴在他的胸口,忽然滴下泪来。
热的泪水烙在胸口,他深深吸了口气,微笑着摸摸她的光滑而柔软的头发:“熙之,我答应了你就决不会食言的。你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对你食言过,是不是?”
她的头依旧埋在他的胸口,没有作声。
五更,月亮早已沉落。
石良玉睁开眼睛,怀里的人呼吸均匀,睡得正酣。
他很轻的拿开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轻轻坐起来,好一会儿,眼睛总算适应了黎明前的黑暗。他慢慢批衣下床,走到门口,又情不自禁地蹑手蹑脚地走回来,站在床边,贪婪地看着她的熟睡的脸。好一会儿,他悄悄俯身下去,很轻地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才转过身,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了。
他决不能在她醒来时和她告别,他想,自己再也不能也不敢看到她伤心的样子。
门轻轻地打开又轻轻地关上。蓝熙之坐起身来,在黑夜里看着已经关上的黑黑的门,好一会儿,又躺下去,用被子蒙住了头。枕边、身上、被子上,都还留有他残余的温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