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昨夜沈钰痕那看似玉石俱焚,实则另有隐情的手段,也想起他在富春居,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十万块支票。
平嫣见他陷在追思中,虽并未答到实处,却也一派稳当随意,猜到是沈钰痕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沈大少推开门,熹光在渐而开阔的门缝中倾泻而入,揽尽一室明媚。他穿着寻常的风衣西裤,英武挺拔的轮廓几乎要溶到日光里去。
他回过头,眉目色泽如一重院落一重宅的高门深府,仿佛这阳春暖意只浅浅薄薄地打在他的身上,却无力渗透,他眼里照旧笼着无边雾翳,无头深渊。
“你也一起来吧,去瞧瞧我那二弟究竟要搭什么台子,唱什么戏?”
昨日平嫣昏迷后,沈大少将她一路抱来了就近的客栈里,安置好她之后,再也没踏出屋门。侍从已在外从三更等到清晨,忽听到开门声,忙迎上来,见沈大少面色冷漠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平嫣。
为了这个女人,大少接二连三的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许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侍从跟在一侧,目光蜻蜓点水似的,在平嫣身上留了几留,充满审视打量。平嫣察觉到身前不经掩饰的目光,以为是李庸,一抬头却见是个面生侍从。她回望了一圈,也没看到李庸的身影,不禁奇怪,若非棘手时刻,他不是一向与沈大少寸步不离吗?
汽车停在门口,三人上了车后,就直奔林家公馆。
林家公馆建华人租界,连绵占据整个长安路路段,可谓是亭宇轩昂,气派非凡。远远看去,正中主楼是一栋四层洋房,青砖红瓦,数重塔尖屋脊耸立。汉白玉的中式亭阁,西式的花园喷泉,雕像假山,相互掩映中,一花一叶都似乎是平常人家难以预想的奢侈。
沈大少自车窗里递出烫金请柬,守卫的岗哨看了一眼,忙立定敬礼,点头哈腰地挥手放行。汽车缓缓驶进栅门里,四散忙碌的仆人们秩序井然,将前来的一波波贵人引进大厅里去。车如流水,人声熙攘,一眼望过去哪哪都是珠光宝气,衣冠楚楚。平嫣倚在后座上,望着随处可见的攀谈甚欢的宾客们,沈大少的话如魔音贯耳,一遍遍响斥在她耳边。
搭什么台子?唱什么戏?沈大少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他知道沈钰痕有自己的打算,却不知道沈钰痕的打算是什么?若是昨晚沈钰痕被救了回来,平嫣相信他一定有很多法子撬开沈钰痕的嘴,但,他并没有带回来沈钰痕,也许,是沈钰痕自己要铤而走险,并不愿意回来。
“二少爷根本没回来,还在那群绑匪手里,对不对!”平嫣冷不防的开口,声音如一锤子敲碎的冰面,冽气十足。
汽车停在梧桐浓荫下,李庸识趣的下了车。
沈大少摸出一根烟,点燃,在粗粝却骨节修长的手指间捏着,烟头一点微弱星火,牵出一道细烟袅袅,顿时整个封闭空间里都熏出了浓浓的烟草气。后视镜里映着他一双眼睛,如浓墨砌出,冷得骇人。
“那群绑匪可不是一般人。”他冷冷一勾唇,扳过头顶车镜,明净的镜片上顿时浮现出平嫣的脸,他盯着镜中的平嫣,因为一夜疲劳,眼珠里的血丝密如蛛网,“我这弟弟怎么舍得回来,你怕是不知道他是要借这些绑匪的手成就自己吧。”
就在昨夜,绑匪们穷途末路时,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沈钰痕板过绑匪的手,将他手里的枪指在自己脑袋上,伪造出被劫持押制的假象,助绑匪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脱险。
如今北方难以压制,各省各地的军阀派系拥兵自重,敛财成山,纷纷独立,能让北方高层上心的,无非是青州这一块连接南北交通要塞的宝地,要彻底阻断林恒的脱离独立之心,而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莫过于铩去林恒的金山银山,阻止青州三巨头间的贸易垄断合作。乱世飘摇,政坛权势更迭不断,远没有钱财来得务实,纵是英豪,无钱即无兵,也只是白衣卿相,那就掀不起多大的浪头。
其实沈大少猜的八九不离十,那些绑匪不过是要拿沈钰痕做一个途径。他不得不联想到富春居的命案,料定千里迢迢赶来的秘书刘牧云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
一旦他猜想成真,那么平嫣就成了他逆风翻盘的唯一途径。
平嫣要下车,他提前喝住了她,丢过去一个包袱,淡淡说:“你穿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昨晚李庸取来了你的衣服,公馆后的竹林里有许多空着的仆人房,你去那换上吧。”
那是她随身带着的行李包袱,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物件。她垂头望了眼自己身上穿着的旗袍,果真是破败不堪,泥污肮脏,就提着包袱拧开后车门,一只脚刚踏到地上,忖度片刻,还是望着后视镜里他的一双眼睛,轻声道了个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