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张泽自信满满地道,“辽王至多是被丁会吓着了,但丁会毕竟是梁王手下,只要这边风平浪静,过些日子也就过去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也得兔死烹狗,鸟尽方能藏弓。如今梁王这么一座大山压着,想必辽王亦不欲自家闹起来。如此,定能安辽王之心。”
郑守义终究是个屠子出身,处理这种事情毫无经验,闻言,将指头在齿间啮咬,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出路。片刻道:“罢,我这便向晋王辞行。”
说干就干,郑大帅当日就托辞河北事繁,须要早走。
独眼龙收复潞州,又挖了朱三的一大面墙,心情正好,本欲留郑守义过年再走。奈何架不住这便宜儿子坚持,也就不再挽留。
郑守义遂沿来路疾返,新年都在半路度过。
……
在行军路上过年的,还有梁王。
从沧州南撤数百里归路,十万大军想快也走不快,何况梁王并不想太快。
方略既定,梁王反倒不急。
禅让是个技术活,之前被蒋玄晖那几个混蛋砸过一次锅,这次千万不能再出纰漏。他须要时间慢慢思考,将事情安排妥当。而且朱三哥最近心神不稳,只有睡在大军中间才能安稳。
西线数万从冀州南撤,正月初四,与东路军在贝州会师。这十万人,有一半是老汴兵,是朱三哥起家的老底子,有此大军在手,什么魑魅魍魉,一切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
梁王,也需要时间将这支军队摆弄明白。
正月初十。
军至魏州。
进贵乡,梁王便托辞身体不适,决定再休整几日。
邺王罗绍威乖顺地将府邸让出,作为梁王下榻之所,自己则搬去馆驿凑合。
其实如今的贵乡城里空有许多大宅,比如李公佺、史仁遇、李重霸、程公佐等等,哪家的院子也不小,擦了血,都很豪华。只因罗大帅嫌这些院子太晦气,不肯使用。
子城近万户数万口,一夜之间屠戮一空,这种地方,多好的宅子罗哥也不住。
月升天,夜已深,罗大帅双手捧着一个瓦罐,里头是炖好的参鸡汤。边上跟着长子罗廷规,抱着碗箸。罗绍威掀开盖子,罗廷珪盛出油汪汪一钵鸡汤,配上暖房摘得青菜,十分诱人,由罗大帅亲手端在梁王几上。
梁王靠在坐榻上,两侧各有一个暖炉加温,手边是几卷公文。
看罗家父子忙碌,梁王笑眯眯道:“罗公,贤婿。”大方端起碗小啜一口,朱老三默默地欣赏这父子两个的表演。
如今的魏博,牙兵全灭,州、县、镇军也被横扫一空,完全由他揉圆搓扁。自乐家父子出事算起,将近二十年,不枉爷爷一片苦心呐。
是留下这爷俩,还是直接并了魏博?
梁王有点犹豫。
与前辈们不同,如今打天下难呐。
休看隋末大乱遍地反贼,李唐开国,只需洛阳一战擒两王,便抵定了大势,之后就是摧枯拉朽一般席卷天下。
那时节,下面看上面败了,都很识时务,彼此两安。
眼前则不同。
藩镇割据百多年,风气败坏至极。
当年打朱瑄、朱瑾,这哥俩几次全军覆灭,这要是在隋末,早就平定一方了。结果呢,留在后面的那些王八蛋不但不投降,还积极建言献策、练兵屯粮,继续跟他老朱干。
区区郓、兖,就打了怕不有十年。
这魏博,大顺元年就打过,爷爷五战五捷,刚上台的罗六哥除了答应赔钱,死硬不降。当时宣武力量也有限,他老朱不敢跟魏博死磕,只能任由这厮在自己和独眼龙之间骑墙多年。
魏博,就是藩镇割据的祖宗。
梁王起事当然托了藩镇的福,但是要建立新朝,朱三哥对这个藩镇就极其反感了。他要做的是太宗皇帝、汉武帝那样的辉煌天子,不是下面一群封国、屁股不稳的周天子。
那么这个魏博,如此榜样,该怎么处置?
若没有丁会这档子事,梁王干脆就打算自己兼任魏博节度使了。
保留其名,权归中央,可也。
魏博尚有二百多万口,即出强兵又产钱粮,与宣武、宣义、天平、护国诸镇,作为自己的直辖镇,可养精兵十余万,以此为基,震慑宵小。
可是出了丁会这档子事就有点尴尬。
休看他地盘不小,其中直辖的也只有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四个镇,其余各镇呢?青州平卢军与河阳好说,一个韩建、一个王师范,都是挂名,不用担心。陈、许忠武军是降将冯行袭,其实也是他老朱说了算。兖州泰宁军是亲家刘仁遇,比较听话。徐州武宁军是黄王旧部张慎思,山南东道是杨师厚,京兆佑国军是王重师,同华匡国军是刘知俊。
看起来都还凑合,但是,当真不用担心么?
一个月前他还觉着丁会信得过呢。
正是上下猜疑之时,若发落了这爷俩,那帮司马懿们会怎么想?
梁王神思不属,边上的罗家爷俩则是胆战心惊。
请梁王帮忙的结果是牲口杀了上百万,十万大军一年的粮谷全由魏博所出,府库比脸都干净,镇内精兵亡散一空,罗大帅如今是妥妥的光杆司令,生死,全在梁王一念之间。
这次梁王退兵,明明可以直接回去,却偏偏以养病为由入城数日。
养什么病?罗大帅怎么就没看出哪有一点不对劲呢。
是心病吧。丁会之事他也听说了,梁王现在什么心情可想而知啊。问题是,梁王有心病,他老罗可能就要没命啦。挥手让儿子退下,罗绍威向亲家公一鞠躬,轻声道:“梁王。”
被打断了思路,梁王笑容不改,道:“邺王。”
“岂敢岂敢。”罗绍威眼皮连动,亲家面前,他哪敢称王。最后下了决心,向梁王拜倒,如朝天子。瞧得老朱一愣,但见罗大帅匍匐于地,道,“今四方称兵为王患者,皆以翼戴唐室为名,王不如早灭唐以绝人望。”
这厮居然来劝进么?
是何居心?
梁王的目光落在这位亲家公的后脑勺上,转念想到,这厮是心中惶恐想劝进自保吧。正觉着看透了这厮,梁王却不禁疑惑,不会看走眼吧。旋又想看走眼也不怕,这厮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能搞什么。脑筋再转,梁王感觉着留下这厮也不是不行。
此时若换了他,只怕别人又要多心。
再说,换个人来,保不齐就会收买人心,搞七搞八。
好不容易将魏博杀个干净,可不能再死灰复燃。留下这个蠢猪,却可以安这帮司马懿之心。而且屠尽牙兵是罗绍威这厮出的主意,冲锋在前也是他手下几个杀才,有这个污点在,这厮就是想收买人心都不可能。
不如就留下他爷俩做靶子。
念及此处,梁王终于起身将罗绍威拉起,一同坐了。道:“雅儿之事,我甚觉有愧。大郎颇得我心,我欲以四女嫁他,罗公以为如何。”
罗绍威闻言,知道自己过关。他见梁王没接劝进的话头也不敢纠缠,忙施一礼道:“王垂青我儿,是他造化,一切凭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