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斟着饮尽了三壶毗梨勒,庾立酒力不若他,面色已然酡红,趁着酒劲上头,向杜如晦道:“七娘她极是不易,宁弃了安宁日子也要跟随于你,只怕是向她索要性命,为了你,她亦会慨然交付。再忆我当年一厢情愿地要带她走确是可笑之举,既是如此,你便要好生待她,护着她,切莫辜负了,亦莫再教她以身犯险去。倘若有朝一日失了,这世间你再寻不着第二个这样的女子。”说完这些,便再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杜如晦神思尚清朗,他无声地点点头,心道,这话许是在他喉舌间盘桓已久,若非此时饮得过了,男儿间又岂会轻易言及这些。他又自斟了几盏,独自闷闷地吃了,究竟兴致缺缺,念及次日还要赶路,遂唤过一名仆妇,遣她去请了叶纳前来照料。
次日清早,因军中女装极不便利,穆清重又挽了男子的发髻,带上灰紫色的纱罗软脚幞头,着了同色的素面襕袍,同杜如晦一般无二的回字纹革带,乌革靴,又成了清爽秀逸的一位年轻郎君。阿柳叹息了一声,仍是短褐打扮。
杜如晦见她男装扮相,面上神色倒与贺遂兆初见了时差不了多少,只是未着言语,含笑瞧了好一会儿。她身子尚未全复,骑不得马,便只得由阿达赶车,她与阿柳同坐了。
庾立夫妇相携着将他们送至城门口,穆清撩起帘幕,从车中跳下来,拉着叶纳到一边说话。“有句话,不说横阻在心,究竟难安,还请阿嫂仔细记下,回头学说予阿兄,多加劝解。”说着她环顾了左右,查看有无鬼祟暗影,确定了周遭除开叶纳无人能听清她所言后,又再压低了两分嗓音道:“金城郡难保安稳,薛家狼子贼心,指不定哪日就拥兵自立了,阿兄替朝中监察他多年,一旦他反了,阿兄便是首当其冲,薛氏行事你我都见识了……不若,早作准备了,也好躲避这一场祸事。”
叶纳面上波澜不惊,略出乎了穆清的意料,她淡然一笑,“我与你阿兄早思量过这一层,正因薛氏行事狠煞,草菅百姓,有他这位长史在,还能略行钳制,若他顾念一己之身远远避开了倒也不难办,只到时朝中再另行指派了长史,顶扛不住薛家暴虐,与他们沆瀣一气,这一方的百姓行商无人庇护,怕是再不得好了。故他离不得金城,我亦是要随着他的。”
穆清默然垂首,那确是阿爹亲授出的门生,皆胸怀苍生,无畏无惧。她了然劝也是白劝了的,微微叹道:“有阿兄在金城一日,金城百姓便有一日的福。只是七娘心悬母家,惟愿阿兄阿嫂平平安安。若是能早些安排好往后的去路,还是尽早打算了,也好教我安心。”
那边杜如晦和英华早已上了马,勒马在车边候了好一会儿。阿柳走上前,向着叶纳一礼,“这些日子,还多亏了叶纳娘子照拂,阿柳粗笨,不会说话,恩重难言谢,只求叶纳娘子同庾阿郎日后平安喜乐,来日能再相见。”
叶纳点点头,望了望城门边待发的车马,与穆清携了手,二人一同走到车边,阿达放下踏凳,撩起帘幕,请她上车。叶纳蓦地红了眼眶,抖着声音说,“这便去吧,待安稳了,时常回来瞧瞧。”
穆清的喉头好似哽塞了一团东西,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重重地点了点头,便回身坐到了车厢内。
车厢外响起阿达甩开马鞭的脆响,她强忍着不向外看,每一次分别,都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在何时何地,她不喜这滋味,既已完满地别过,再恋恋不舍地看去,只白白地平添一份伤怀罢了。
直到车行出了很远,穆清才掀开帘幔,探出身子向后张望,金城郡黄泥色的城墙城楼正苍凉地立在迷蒙的风沙中,犹清晰地记得两个多月前,她站立在那城门下,向后褪去斗篷上的兜帽,笑容明丽地出现在惊诧的庾立面前。
“七娘,赶紧进来罢,仔细被风扑了。”直到阿柳轻轻拉拽了她的衣袍,提醒她赶紧进车内时,她才惊觉,脸上流了三两道眼泪,泪水很快就被风干,只剩下面庞上涩重的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