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瞬间,凰盈冰那恍若死水一般平静的眼眸,闪了一闪。滴着血的指尖,不经意间,也颤了一颤。恍若电光火石一般,转瞬即逝的涟漪。她不动声色地回复常态。扫了一眼裂开了的结界,又看了看连云手中的寒剑,心中了然,喃道:“草稚剑……”而后,她问道:“解开断天封印的,是你们俩?”
连云转身,回道:“正是。”
“没有我的咒令,你们如何解得?”
“地底三千妖众,地上三千生灵,取其胆魄,锻炼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日夜,得一精魂。将之打入你所施加的咒印上,力量两相抵消,大哥的封印自然可解。”
“锻炼精魂……”听着这惊悚人心的话语,凰盈冰并不如其他人那般惊怕或是义愤填膺。相反,她恍悟了似的,冷淡地说道:“哦?原来还有这种法子……”顿了一顿,“不过,你们这么做,着实给我添了不大不小的麻烦呢。”
“这是对救命恩人该说的话吗?最起码,该道一声谢吧……”离心浅笑,道。
“你们救了我的命,对我来说,也是困扰不小!你认为,即便这样,我还是该道谢吗?”
离心不由敛起了笑颜,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却无言以对。连云瞄了瞄凰盈冰臂上的伤,问道:“为何不避?”
“为何要避?”凰盈冰反问。
连云讶于凰盈冰的言语,也静默了下去。断天接着问道:“因为悔疚吗?”
凰盈冰闻之,表情依旧冰冷如常,但依稀听见了自她的喉间所发出的一声低笑。她抬起眼来,看着那因开了一道裂口而威力渐失的结界,一弹指,这漫天的壮观火景顿时烟消云散。此时,凰盈冰方才徐徐开口,说道:“悔疚?千年,万年,它永远……就只会属于你们!”
那绝色的面容,一如既往地静然。却不知为何,闻此言者皆感觉到了来自凰盈冰的笑意。快意,而又诡异的笑颜。一干人等,无不为之凛然。
而断天,于此时,更是暗暗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不禁对自己发问:“若自己方才当真杀了她,那么,他……也会悔疚吗?”
这地界的三人,沉吟片刻,默然旋身。在神族追击将至之前,飘然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纷扰的天界之南,终于平静了下来。
当地界妖魔退去之后,凰盈冰居高俯瞰了地面的战后残景,神色木然。退避十几里之外的神人们,在这时,终于有了动静。有的,为了支援而来的战力,见南方危机已解,便各回各处去了;有的,腾云而去,向天帝回报战果;还有的,依旧静立原地,观望着,议论着。千万仙人,唯凤夕与龙恬两人近前来,探看凰盈冰的伤势。但见凰盈冰全身上下,尽是鲜血淋淋的惨状。凤夕不由心疼,问道:“冰儿,你没事吧?”
凰盈冰冷淡地瞟了凤夕一眼,对他不予半点理会。周边的品议声,因而张扬了起来。她却早已习以为常了。凰盈冰的玉指轻捏,顷刻间,变幻出了一件斑斓的羽衣,披覆在自己的身上,好歹遮掩住了斑驳的伤痕,遂掠过凤夕的身边,直往天帝之所在而去。没过几时,天帝那处居然当真如凰盈冰所料,派来了式神,在战场周边寻她,欲召她前去问话。殊不知,此时的凰盈冰,早已到了廷前,接受着来自那天界最高统治者的责问。
天帝,一个有着亿万年道行、经历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场生死锤炼方才修成正果的众神之主,威严地高坐于帝座之上,俯视着跪在廷下的凰盈冰,发问:“凰盈冰,今日战火燃起之初,你身在何处?”
“栖凤谷。”
“凰盈冰,你是凤凰一族之中唯一一个沾染妖魔血气之后,尚能安然无恙的人。千万年来,天界之南的安定便只寄予你一人身上。歼灭入侵天界之南的妖魔,是你的职责所在。你缘何玩忽职守?”
凰盈冰静默。
天帝继而问道:“与妖王打斗之时,为何不作还击?”
凰盈冰依然静默。
天帝稍稍凝眸,继续问道:“你与九尾妖狐、八岐大蛇,又是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凰盈冰总算回答了一句话,却言简意赅,淡漠非常。
“你们从前认识吗?”
“一面之缘。”
“说来听听。”
“千年前,他们骚扰天庭之时,因凰盈冰而败走。此外无他。”
“那么,他们为何出手救你?”
“凰盈冰不知。”
“那一干妖孽,又缘何自行退去?”
“凰盈冰不知。”
天帝蹙眉。显然,他并不满意凰盈冰的回答。于是,他当着天界千万仙众的面,直逼话题核心,问道:“这场骚乱,凰盈冰,你可有参与策动?”
“没有。”凰盈冰早料得有此一问,故得以冷静地作答。
天帝沉静地凝视着凰盈冰。她的神情,由始至终,都没有半点起伏,就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他遂又扫视了天廷一侧那些位列仙班的凤凰族人。个个静立,眼不观,耳不闻,默然不语。天帝再将视线瞄向凤夕。他,或许是凤凰神族,乃至整个天廷之中,唯一一个睁着眼眸,以哀伤之色注视着凰盈冰的人。
天帝思吟片刻,遂发话,道:“凰盈冰,今日之事,你既有玩忽职守之过,也有通敌叛乱之嫌。念你往日守护天庭有功,责你紧闭于栖凤谷中,没有天令下达,不得妄动一步。其余人等,非孤认同,不可擅自接近栖凤谷半步。可好?”
凰盈冰叩谢。仙班齐而作福,应诺。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凰盈冰忽视了来自凤夕与龙恬的慰问,平静地御风而行,自天界中央一路撑回了天界最南端的栖凤谷。她微喘着气,褪了羽衣,坐倒在梧桐树下,闭眸养息。
“主子,没事吧?”空灵的童声,在凰盈冰耳边响起。
凰盈冰疲惫地睁开眼来,歪过头去,望着伏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见她满目尽是真诚的担忧,凰盈冰的神色不禁温和了许多。她抚了抚孩子的头,轻声地回答:“没事。”
“可是……”孩子低头看着凰盈冰那一身深浅不一的伤,眼眶有些湿润,“可是,您受伤了,还流了这么多的血……”
凰盈冰的嘴角,在这无人的栖凤谷中,对着一个年幼的梧桐树精,浅浅地浮出了一抹恬静的微笑。她说道:“只是些小伤而已,冰然不必如此担心……”
尽管凰盈冰是这么说的,但冰然看得出来,她是在逞强。不等她再多慰问几句,凰盈冰颈前的火红珠子忽然射出了一道奇异的红光,在凰盈冰面前,化作人形。一名柔美、可人的女子,遂映入了凰盈冰与冰然的眼帘。
“冰儿,你还好吧?”这女子,身形尚有些飘渺、隐约。她噙着泪水,忧心地上前,轻抚着凰盈冰的伤,两手颤颤地,探问她的伤势。见凰盈冰那累累的伤痕,她掩面而泣:“都怪我……冰儿,又是我拖累了你!都是我的错……”
这女子,哭得梨花轻颤,楚楚可怜,而凰盈冰却倏地沉下脸来,冷色质问:“谁让你出来的?”
女子不由震颤。她抽泣着,说道:“我担心你……”
“用不着你担心……”凰盈冰严厉地叱责,“我说过,没有我的许可,你断不可轻易出来。对我的话,你充耳不闻吗?”
“不是……”
“方才对战断天的时候,你就一直想从珠子里出来。若非我一再地耗费仙力去压制你,你恐怕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了,是吗?怎么,仅仅两千年而已,就熬不住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
“当时,你若是能安份点,我何至于连防御都不得心力?”凰盈冰厌恶地盯着这女子,“你一心就只想要我死,是吗?”
“不是……”女子哭得更惨。她一边摇头,一边辩解,道:“冰儿,我只想为你声辩……”
“声辩?”凰盈冰冷哼一声,“从小到大,你每每为我声辩,最终便只能给我招来些冤枉的灾祸。凰柔,我只希望你能安份点,少给我惹这些麻烦!我的事,你根本管不了!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冰儿,我……”
“回去!”凰盈冰蹙紧了眉头,疲倦地别开眼去,不愿再理会凰柔。
“冰儿……”凰柔哀伤地注视着凰盈冰,却迟迟移不开步子。
这时,冰然懂事地说道:“柔姐姐,您还是回珠子里去吧。您在外界多呆一刻,主子她就要多耗费五百年的道行去维护您的魂魄。这对于主子来说,有害而无益。您还是听主子的话吧。她嘴硬心软,一心就只为了您好……”
凰柔心疼地望着凰盈冰,轻声地说了一句:“冰儿,是姐姐愧对于你……”话毕,化作那一道红光,闪回了火珠子中,幽幽地闪烁着光芒。
凰盈冰深深一叹,斜倚下来,将头靠在了冰然的膝上,闭上眸去。冰然忧虑地望着凰盈冰,说道:“主子,这两千年来,您为了养护柔姐姐的三魂七魄,已经耗费了近万年的道行……瞧您这伤,受妖气侵袭得严重。若是从前,您不消多时便能恢复过来,但如今……”她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不平之色,“您尽心竭力地做至这个地步,而所有人却一味地谴责您。您为何不为自己辩护呢?”
“自我申辩,对于一只血凤凰来说,永远都只能是水中探月,镜中观花……”
“可是,这样下去,又有谁能了解主子您的用心呢?”
凰盈冰浅浅地拨起了嘴角的弧度,抚了抚冰然的脑袋,无言地,沉沉睡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凰盈冰渐渐地转醒。她累极了地仰卧在松软的草坪上,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血止住了,伤口也已被人精心地包扎过。凰盈冰思吟,望着湛蓝的天空,出神地享受着清风的吹拂。半晌过后,她长舒一口气,说道:“大战才过,你就敢再闯天界。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胆量呢,妖狐!”
不远处的空旷之处,这时响起了一声好听的轻笑。一个俊美的男子,现出了身形,悠然自得地走到了凰盈冰的身边,席地而坐,说道:“这栖凤谷,青山悠悠,绿水潺潺,可真是仙境呢!”他顿了一顿,“只可惜,如此美景,你却只能一人独赏……”
凰盈冰并无多大的反应。安静得很。好一会儿,她问道:“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究竟所为何事?”
离心悠悠一笑,沉静不语。
“好管闲事的狐狸!”
不知为何,凰盈冰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离心闻言,笑意愈深。他低眼望了凰盈冰一眼,道:“血凤凰,我之所以来此,其实……是来杀你的。”他的话语,倏然停顿了下来。久而,露出了一副调笑的姿态,说道:“若我这样说,你会信吗?”
凰盈冰平静地回答:“为何不信?”
“你如今身负重伤,根本与我对抗不得。当真不怕?”
“为何要怕?”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如既往的淡漠。
离心,神色微黯。忽而俯下身去,亲昵地靠在凰盈冰身边,执起柔荑,暧mei地贴着自己的脸颊,说道:“你的悲愁,你的漠情,相比从前,更加沉重了呢,血凤凰!当年,你至少还知道何为疼痛,而现在,受了如此之重的伤,你竟像感觉不到一样。变了许多呢!”
“是吗?”
“除了反问,你就不能说些别的吗?”离心轻捏着凰盈冰那精致的下颔,说道,“因为不愿回应,所以才一味地反问。是这样吗?”望着凰盈冰那愈发漠然的眼神,他不禁有些感伤,“满腹难尽的委屈,为何不说出来?”
“你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跑来这儿,难道就只是为了这无聊的调笑?”
“你当真觉得……这仅是一个‘无聊的调笑’?”
“难道不是吗?”
“又是反问……”离心轻轻地摇首,叹息。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前日大战,你为何会落败于我大哥之手?”
“实力之差。”
“实力?”离心微一蹙眉,说道,“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你既能展开那等强力的结界,那便绝非实力的问题。身为守护天之南的血凤凰,你再不济,也绝不该连防御都那般地不得力!”他更近凰盈冰一寸,“为何执意寻死?”
凰盈冰淡淡地说道:“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