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答案都是商玉均刚刚想到的,它们又似乎同走进战争以来他自己一直思索的某个更深奥的问题有着重要联系;使他无法不继续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了,除开彼此的处境不同,他和小俘虏面对战争思考的应该是同一个问题。
吃完了干粮,大块头押着小俘虏继续赶路。商玉均重新回到林中自己的洞前坐下来。小俘虏来到山涧之前,他对于一号岭上的战争还是按照一般的战争规律去思考的,一般的战争规律告诉他华军炮击后苏军会反炮击,现在苏军的反炮击一直没有发生,他心里也就一直不敢相信一号岭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小俘虏来到山涧之后,由于他亲眼看到了这个曾被他看成“苏军”的男孩子身上穿得多么破烂、肚子多么饥饿,精神上又是那么孱弱,对于苏军今天早上没有按照战争的一般规律朝一号岭和山涧开炮就有了新的解释:这是一个很穷的国家养的一支很穷的军队,他们不开炮可能仅仅同一个“穷”字有关系。这一刹那间,他发现自己愿意相信一号岭上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一种真正的、深深的欢乐之情在他生命中漫溢开来。如果一号岭的战争已经结束,他和他们排就无仗可打了!三个多月来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死,也就不会发生了!
他在洞前的草地上仰面躺下来,眼睛透过林叶的空隙,望着战区清晨那蓝得水洗过一样的天空。此刻他的心灵也像天空一样纯净,轻松,照耀着生的灿烂的阳光。“……我还活着,是的,”他热泪莹莹地想,“活着是多么美好啊,仅仅是活着本身,就是无比美好的事情。我过去可不懂这个……”
一个奇怪的、细弱的、如同来自遥远的山林中的口哨似的声音,划破清晨美丽的天空,从哪儿滑翔过来,迅速化作一个尖利的下坠的啸音。他本能地一惊,挺直身子坐起,没有对它做出思考,眼睛却透过树木的间隙,看到了坡下的情景:2排一个个子很高的战士正在林边小路上走,嘴角斜咬着一根青嫩的、在阳光下闪着绿色光泽的草茎,突然,一团裹在灰白色烟雾中的黑红的火光腾起,泥块、碎石、树的残枝断叶和一些粘糊糊的碎物,立即雨点般向林中打来。他心里只注意那个战土,并不接受已经想到的事实,也就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烟雾散开,他看到那个地方只剩下一个深坑,2排的战士却不见了。“他到哪儿去了呢?”一闪念间他纳闷地想,望着坑边哗哗喇喇烧起来的灌木丛,心陡然揪紧了,“他来得及躲开吗?……他死了吗?”倏尔他相信那人在炮弹落地前肯定逃到下面涧溪里去了,就把目光投向涧溪。阳光照得一部分水面明晃晃的,两道白亮的水柱正从炊事班野炊的场地附近高高窜上来;一口盛满白米饭的行军锅完整地斜斜地飞向对面的涧坡;几道灰黑的烟柱也从七连所在的林子里升上天空;猛然出现在他意识中的听觉障碍消除了,商玉均听到了一发又一发重磅炸弹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忽然他瞧见了训导官梁腾辉,后者没有走到涧底就向林子里飞跑回来,脸色煞白,浑身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他他妈的这些炮兵!……他他他们往他妈的哪儿打!”
又一发炮弹落在林子中间,炸起来,梁腾辉一转眼就消逝了。商玉均听到的是从连部那边传来的的哨音。连长成玉昆满面青灰地跑过来,一边狠命吹着手里那个白亮的金属物件儿,一边惊慌地、气急败坏地喊着什么。他的叫喊使林子里外的战士们像被飓风刮倒的草棵子,纷纷倒向自己的洞。商玉均从地下跳起来,意识中仍没有接受已发生的事,成玉昆跑到他跟前,瞪着血红的眼睛大骂:“妈拉个巴子的,你聋了吗?!……还不赶快叫你的兵隐蔽!”
连长的神情那么狰狞,一闪念间商玉均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回头朝全排宿营地一望,林子里早已不见一个人。他刚刚连滚带爬钻进洞,一发炮弹就跟屁股落到洞外不远的地方,炸翻了一棵碗口粗细的松树。这棵树轰然倒在洞口,他清楚地看到树冠青葱的针状叶上面,仍旧闪烁着生命的亮光。
一团团烟火在林间燃烧起来,炮弹落地的轰鸣一声接着一声。商玉均忽然又不注意它们了,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要注意和思考,目光又投向了林子边缘那个弹坑。弹坑里飘扬着一道青烟,阳光斜斜地照耀着它,犹如照着一匹半透明的轻纱;坑沿的灌木丛中,黑红的火焰越燃越旺,不时发出噼叭的炸响,在他的感觉里比炮弹爆炸的声音还要恐怖。“……那个战士哪去了呢?”他心里又浮现出那个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哪里人?他刚才正乐颠颠地从哪儿走回来?……他死了。”他突然想到。死不是血肉横飞,不是尸横草莽,竟是林子外面的一个深坑,什么也没有留下!
接下来商玉均的意识里出现了十分之一秒的空白,然后,他的生命深层蓦然起了一阵惊悸。他还不懂得它的意义,这个有着湛蓝的天空、美丽的白云、耀眼的阳光的清晨就在眼前化作一片昏黑!
山涧落下第一发炮弹时,成玉昆仍在连部掩蔽部里坐着。他一下就听到爆炸声了;并且有了那样一种感觉:他在这里刚刚渴望苏军的炮弹飞来,让全连知道他不是懦夫,苏军的炮弹就到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便钻出了掩蔽部出口,凭借那团已经升腾起来的炸烟判断出炮弹大概落到了3排的宿营地里;他的心大大地抽搐一下,很冲动地向炸烟升起的地方跑去,此时他心里只有敌情了,要在全连面前表现自己的英勇的念头早忘光了!
这时又有几发炮弹前后左右地落到涧谷和两侧的林子里。成玉昆远远地听到一个炮弹正在落地的啸声,脸色不知不觉就变白了,早早地匍匐到了地下,将脑袋深埋在一块石头后面,浑身抖看,等待着炮弹落地炸开。这一刹那间他的生命意识里只剩下这一发炮弹;炮弹落到距他很远的坡下,爆炸了,他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响声。
停滞的意识又流动起来:他应当赶快提醒全连隐蔽!
再向前面林子里跑去,成玉昆的腿还在发抖;但嘴里的响亮的哨音却给他壮了胆,使他想到自已是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他提醒全连,不知有多少人会被炮弹炸死!他在3排宿营地里真地看到了一个听到炮弹爆炸声却没有躲进洞的人,3排长商玉均,这个学生官儿昨夜还顶撞过他,此刻却似乎被吓呆了,不知道干什么了;他冲他骂了两声,又朝2排宿营地方向冲过去;可是林子里早已空荡荡的了,他只看到一发炮弹在前面1排的宿营地里炸出一团黑红的烟火,马上一棵松树就噼哩啪啦地烧起来;一段裸露在地层外面的树根绊得他踉跄一下,他扑倒了,爬起来,恐惧在脑海中胀大,他决定不去1排了,回连部掩蔽部去!
现在他已不是在林间奔跑了;刚才那一跤将他顺着坡势跌下去,再爬起来他发现自己到了林子外面;在林子外面奔跑当然没有林子里那么多障碍物,速度快多了,但他又不能不担心炮弹恰巧落到自己面前来,那样他身边就没有了树干可做遮蔽物,这么一想他又改变路线,回到林子里去。
他没有进去很深,只在林子边缘树干稀疏的地方跑。跑着跑着,他的脚步和头脑中紧急纷乱的思绪同时凝固住了——两公尺外一块被阳光照耀得绿油油亮闪闪的草地上,出现了一个非常刺目的东西。最初他看清的只是一条同青草的颜色差不多的军裤裤腿,接着才发现它是一条完整的、从臀部被切割下来的人腿!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腿,仿佛生命还滞留在其中一血肉模糊的一端他没有看到,看到的只是那只没受到任何损害的、套着大号步兵防刺鞋的腿;这只鞋的底部还粘着一块红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