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玉昆的头“嗡”地响了一下,浑身上下的血像汽油遇上火苗一样燃烧起来!他望了那条人腿两秒钟,赶忙绕开它走过去。距离连指挥部只有几步路,他的两腿却软得走不动了!
他终于走进了掩蔽部,看到训导官梁腾辉正龟缩在一个角落里,火气立即冒上来了!
“训导官,炮弹已把我们的人打死了,你还安安稳稳地在这儿呆着!……刚才我去看了一遍,就在3排那边的林子里!你该过去看一下,想一想怎么处理!”
战前曾对他们两个人的职责作过划分:成玉昆主要负责作战指挥,伤员烈士的事儿由梁腾辉负责。既然出了这种事儿,当然梁腾辉不能继续在掩蔽部里躲下去了。
“你不是才去过一趟吗?怎么不处理!”梁腾辉还是顶了他一句;一发炮弹落到近处爆炸了,借助进出口外泄进来的天光,掩蔽部里的人都看到了他那一脸惊恐到歇斯底里程度的表情。
梁腾辉等到苏军的第二批炮弹全部落下来,外面听不到爆炸声,才从掩蔽部里钻出来,朝3排宿营地跑过去。第一批炮弹落到山涧,他还以为是华军的炮兵打错了方向。一早上苏军的炮兵都没有反击,此刻突然打过炮来就显得不可思议了。等他明白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发生,也便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坡上林子里;以后他的意识的流程是与成玉昆相似的,流去的方向却大相径庭:梁腾辉那一瞬间想道,自己刚刚暗中下定了活下去的决心,真正的考验就来了!就像成玉昆听到炮声丝毫也没犹豫就跑出了掩蔽部,他刚刚想到这里就什么也不顾了,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掩蔽部!
但是现在他不能不走出来了;成玉昆刚刚在全连的宿营地里走了一遭,又是苏军炮火打得最猛烈的时候,让他多少对此人居然还会如此英勇感到诧异,再说又发生了死人的事,再不出来就是失职。梁腾辉明白有一条规定就是:部队隐蔽或运动过程中出现了伤亡,应立即处理,并尽可能地保密,以免影响全体指战员的战斗情绪!
他还刚刚向前走了十几步,第三批炮弹就“呜呜”地叫着,刮风一样飞过来;他想折回连部掩蔽部去,双腿一软就倒在脚下地面上了;炮弹似乎过了好几秒钟才东一发西一发地在涧底和林子里炸开,让他的自拂晓以后屡遭折磨的耳膜一次再次撕裂般地剧疼;忽然他发觉自己卧倒的这片地面地势很高,周围可做掩蔽,物的树干也很稀疏,又忙忙地爬起,三步两步奔向坡下一片树木密集的洼地,又发现自己到了林子边缘;一个人正冒着炮火匆匆从营部指挥所方向向北跑过来。是刘副团长!梁腾辉犹豫了一下,没有卧倒,浑身颤抖地躲到一棵大树背后;又没有完全躲掉——躲到大树背后是为了防炮,没有完全躲开则是为了让副团长看到自己!
刘宗胜一脚高一脚低地跑着,满脸通红,双目仿佛要燃出汰焰来,他朝涧谷两侧林子里打量着,试图发现什么让他不放心的事情。一发炮弹“啾瞅”地拖着长音,落在他下方的涧坡上,他慌忙伏地一个侧翻滚,到了一个还冒着青烟的弹坑里。抬头朝上面的林子里一望,发现树后竟然还有一个人站着!
“那边是谁?!”他吼起来,很快看清对方是谁了,“怎么是你?!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刘宗胜严厉地、几乎是怒不可遏地冲梁腾辉喊道,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那发炮弹带给他的惊恐,它随即就消逝了,那儿只剩下一个处在危机状态中的指挥官特有的紧张、冷峻和冲动的表情。
梁腾辉没有马上回答他,因为又有一发炮弹在他上方的林子里爆炸了;待那阵剧烈的眩晕过去之后,他才抖抖地开了口:“报报告副团长,我出来看看看部队的隐蔽情况!……还有3排死了人,我我来处理一下!”
“你们连长呢?!”
“连长在掩蔽部里呆着呢!”梁腾辉回答,头朝背后林子深处示意姓地一点。刘副团长这句话隐藏的对成玉昆的不满以及对自己的欣赏,他意识到了,于是就想道:自己这次出来还是对了,刘副团长可以证明苏军炮击时我没有躲起来!
“你也赶快回去躲着!”刘宗胜生气地哼了一声,“死人的事等会儿处理也不晚,你不要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刘宗胜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过去了;又一发炮弹尖叫着落下来,梁腾辉支持不住,猛然扑倒在地下。那发炮弹的炸点离他很远,可他还是在扑倒的时候被自己震起的沙尘呛了一嗓子。恐惧迅速在心底扩大了。他忽然想道:自己方才站着跟刘副团长讲话是非常冒险的,特别是同他刚刚下定的活下去的决心相违背的!
他没有回到连部去。他离连部掩蔽部已经很远了,害怕回去的路上有炮弹恰好落下来。炮弹还在左一发右一发地爆炸,他本能地觉得趴在这里比走动更安全!第三批炮弹落完了,山涧暂时恢复了平静。梁腾辉稍微放心一点了,站起来,朝3排走。没走几步,他也在方才成玉昆骤然停住的地方停住了——他也看到了那条完整的、仍旧穿着绿色军裤的人腿!
但他看到的毕竟不是二十分钟前成玉昆看到的那幅景象了:由于不久前附近落下一发炮弹,打燃了地下的草丛,火焰蔓延过来,人腿四周的绿得闪亮的青草已被烧得东一片西一片,失去了原先的生气。粘在烈士鞋底上的那朵粉白的小花也不见了,它在炮火中急剧地枯萎,被震落到草丛中去了。于是梁腾辉看到的就不是一条生气勃勃的景色中的人腿,而是一条躺在死气沉沉的景色中的人腿。后面这幅景象虽然对梁腾辉内心的震撼也是很厉害的,可他觉得它毕竟不是一条活生生的腿,而是一个丑陋的死物了!
梁腾辉怀着既恐怖又怜悯又恶心的感觉在这幅图景前度过了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刻;他是尽力要除掉恐怖和恶心的感觉的,但理智和思想毕竟不是万能韵,他越是努力抑制它们,这两种感觉就越是强烈地控制了他;他越是想让自己认定那不是条人腿,而是烈士遗体的一部分,他就越不能不想到它仅仅是一条人腿,一条同烈士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腿!他就带着这种恐怖和恶心的感觉跑过3排和2排的宿营地,到1排那儿喊来副训导官和一个民工担架小组(他们同1排一处宿营)。找到了烈士遗体的另外几部分,确认了牺牲者不是3排的人,而是2排的6班副;梁腾辉让民工把尸体包裹起来,抬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让2排长程斐和连长都来看一下,算是正式同烈士告了别,然后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让民工们把烈士抬走了!梁腾辉没有让2排长离开,他告诉程斐:6班副牺牲的消息绝对不能让全连任何人知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