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已烬,只余一堆零落如泥的火星子,如从地缝里钻出的花,要在黑夜里拼命怒放,也唯有人踪尽灭的黑夜里才能随心所欲的盛开。青烟袅袅,夹着微如芥子的草木灰尘,不知所归何处。
沈钰痕许是已经睡熟,许是从不曾清醒,只闭着眼,眉目安然,还保持着搂住平嫣的姿势,只是他的怀里早空空如也。
平嫣蹲在山洞蔽处,离明亮的火堆远远的,离沈钰痕亦远远的,她环住双膝,埋着头,将自己缩成紧紧小小的一团,像只无助受伤的小兽。
岩石上有水滴下来,因常年不见天日,冰凉刺骨。
一滴一滴,落在平嫣的脊背上,间隔时快时慢,没有频率征兆,像这不可预知,无法控制的世事。
从单薄的衣裳里渗进皮肉,连心里都是冷的。她禁不住哆嗦,牙齿打颤。
坚持了那么久,最后还是藕断丝连么?
入府做妾?
不!
她想起慕子成的话,如果两人真心相爱,又何苦在意名分。其实她所在意的哪里是区区身外之物的名分,而是柴米油盐的日后,她只想细水长流的白头偕老,不愿卷入宅门争斗,争宠献媚,那样她倾注一生才是真的一文不值,毫无意义。
就算沈钰痕待她至死不渝,她也不愿意屈身消磨于那重重宅门的泥沼里。
父亲身为封建武官,却一生只娶一妻,不纳妾室。娘亲虽过早的香消玉陨,那半辈子却是掉进了相濡以沫的蜜罐里,举案齐眉。
‘嫣儿,丈夫是天,如果他的天底下只有你一人,那爱情就是万千辽阔,自由自在的。可如果他的天底下有了别人,还妄想留住你,千万要快些脱身,要知道天能罩人,亦能塌下来砸死人。娘亲不想要你拿一生去赌以后的日子,更不愿意你不快乐。’
火簇长烟里,她似乎看到了娘亲的脸,温婉如春,娓娓道来。
洞口几下骚动,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的闪进来。
地面上弥留的云雨痕迹尚显,黑袍人在前,望了眼衣衫不整的沈钰痕,再转眸于躲匿于黑暗处的平嫣,不能不猜到这里曾有了一场多么激烈的欢爱。她的身子似乎要与黑夜混为一体,他看不清她的脸,也无法得知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她的悲伤也能轻而易举的让他尝到痛心的味道。
面具下的眸光几度明灭,他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慕子成自他身后转出几步,缓缓走向平嫣,伸出宽阔厚实的手掌,按在她肩上,小心的收力。
她的脸如白玉无瑕,慢慢扭转过来时似带了一点剔透的光,泪眼尚婆娑,如霜菊晚露,冰清玉洁,生生剪慢了光阴。
对上那样一对双眼,慕子成心里一怔,像被刺扎了一下,目光闪躲间,竟慌乱的收回手。
禾华。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就是禾华。
怪不得从在火车上见她的第一面开始,她的样貌就在心中某个角落生根发芽,渐而填充上往事的轮廓,就如故人重遇。
原来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禾华,见不得一个与她生得相似的人。
黑袍人自怀里掏出了个瓷瓶,倒出里面一粒药,喂入沈钰痕的嘴里,道:“他中的箭有毒,这药能控制毒性,不过时间不多了,我们还要快些行动。”
慕子成才回过神,他看不得那张脸,就微微偏过视线,可心里却是疼惜的,不忍说出伤害她的计划,字斟句酌道:“董国生设计,使董长临与林立雪生米做成熟饭,就待公之于众,幸而我们早些发现,现在将林立雪带了过来......”
移花接木,偷梁换柱。
他一向铁血心肠,却不知怎的怜起香来,生生截断了下面的话。
平嫣直起身,视线几分轻飘无根,掠过他,投到沈钰痕身上。她认真看了片刻,双眸浅浅漾开,如一汪明净秋水,像是笑,却让人从头凉到脚。
她何等聪颖,一点就透,用不着旁人说出那些肝胆俱碎的话,自己就早已痛得没有知觉。
然则她的表情却很释然,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明艳,像开到荼蘼,难捱风雪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