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盈冰站在荒城最中心的房屋顶上,居高环视了全城一番,半晌,俯下身去,将手指划出一道血口,遂沾以凤凰血在屋檐上,画了一个五芒星。手覆在上面,虔诚地闭上眼眸,双唇飞快地翕动着,似念着些什么。不一会儿,她倏然睁眼开来,凝眉,极有魄力地嗔道:“张!”
话音才落,一阵来路不明的疾风在凰盈冰四周卷起,拨动着她的衣袂与发丝。未几,那五芒星在暗夜之中竟散发出了幽异的红光。红光渐涨,愈大,后以一个半圆球的飘渺形态扩张开来,直至将整座荒城都包裹其中,方才停止下来。此之后,凰盈冰站起身来,抬眼望了望红光闪烁的薄膜似的结界,捏一口诀:“隐!”
薄膜淡化,那漫天的精纯火焰也随之消隐了下去。夜空依旧明朗无比,星辰清晰可见。凰盈冰眼望着那些亘古不衰的星辰,闲坐着,在静谧的夜里,享受着清爽的风,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子!”凰盈冰向下望去,见冰然正快活地挥动着她的小手,似要凰盈冰抱她上去一样。
凰盈冰的眼神,柔和了一些,遂自袖中急速地飞出了一条红绫,恍若游蛇一般,勾了冰然的腰,不消一瞬,便将其拉了上来。冰然才刚站稳,便扑进了凰盈冰的怀里,笑呵呵地享受着唯她独享的特别的宠溺。
“不去睡吗?”凰盈冰柔声问道。
冰然摇了摇头,窝在了凰盈冰的臂弯中,说道:“冰然不累。来陪主子说说话。”
凰盈冰抚mo着冰然那柔柔的头发,望着她,心事又深沉了一分。许久,忽然问道:“冰然,会生主子的气吗?”
冰然扑闪着大眼睛,注视着凰盈冰,歪着头,问道:“为何?”
凰盈冰欲言又止。她静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抱紧了冰然,低低地说道:“没什么。”
“主子……”冰然对世事不甚了解,她只觉得凰盈冰的情绪好生反常。她也抱紧了凰盈冰,关切地问道:“主子有心事?”
凰盈冰不答。
“主子在想什么?”
凰盈冰还是不答。
冰然忧虑地嘟着小嘴,声音不甚欢快地,说道:“主子,冰然自成精始,跟在您身边,粗算起来,也将近五千年了。这千年的时光,冰然看得清楚,主子心中一直藏着许多事情。那些事情,恐怕就算说出来,冰然也未必能懂,甚至帮不上任何忙。但是……即便如此,冰然还是想听听主子的心里话!”顿了一顿,“主子,您所决定的归处,到底在哪儿?”
凰盈冰松开了冰然,凝视着她,似乎有一抹浅浅的笑意浮上了她的面庞。好生惆怅,好生寂寞,甚至于有些苍凉与无力。她终究还是没有回答冰然的问题。她只是问道:“冰然,告诉主子,你觉得‘人间’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冰然对于凰盈冰的避而不答,有些失望。但她面对凰盈冰的问题,还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有情有义的地方。”
“这里,战祸绵延,疾病横行。每日每夜,都受着死亡的困扰。不怕吗?”
冰然摇了摇头,说道:“不怕。”
“为何?”
“因为人间有情啊!不比天上的冷漠,凡间处处有情。人人,在困难的时候,相扶相持,彼此友爱,共度难关……有这么多的同伴在身边,冰然何须害怕?”
“冰然,你喜欢这儿吗?”
“喜欢!”冰然毫不犹豫地作答。凰盈冰望着她那笃定的神情,眼波不觉盈动,似感叹一般地说道:“真是像极了!你竟也和她一样,留恋这尘世……不过,你喜欢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她?”冰然困惑地问道,“主子,您口中的‘她’,是指谁啊?”
凰盈冰遥望天际,视线在那上面梭巡了一番,却一如意料之中的那般,找不到她所搜寻的那颗星。静默了半晌,她说道:“一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凤凰!”
“让主子又爱又恨的……凤凰?是哪个?”
凰盈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她与你,也是有莫大关联的!”
“与冰然?”冰然痴痴地想着,“纵观三界,会与冰然有关联的,除了主子您,还能有谁呢?”
对此,凰盈冰没再多说什么。可是,她沉吟了片刻,又慎重非常地说着些意味深长的话:“冰然,知道吗?你其实……是有双亲的!”
冰然点了点头,天真无邪地说道:“这点,冰然当然知道。世上,但凡精灵,皆是尊天为父,奉地为母的。主子,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凰盈冰浅浅地浮着唇角,眼神飘忽地望向暗黑的远方,说道:“没什么。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荒城的东北,有一片密林。那里,有矮小的灌木丛,也有参天的树木。蛇虫鼠蚁,飞禽走兽,紧张而又安然地生活着。拨开繁茂的枝叶,直往里去,愈深,则气息愈是阴森。至最深的尽头,有一大片与周边不太协调的空地,正隐隐约约地向外散播着强烈的阴气。妖异,森寒。
两个俊美的男子,与一个妖艳的女人,伴随着一阵莫名其妙的风过,忽然自空地的边缘缓缓现身,活像是从某个异空间走出来的一般。他们回看了身后的空地,女子掩着嘴,不太舒坦地说道:“这地方,若有可能的话,真不想再来第二次!”
一个浑身黑装的男子,轻笑了一声,说道:“三妹,这话,若是让凌姨听见了,可有你好受的!”
连云闻言,冷哼了一声,负气地背过身去,说道:“明明长得比我还要年轻貌美,却偏偏……比我们高出了一辈!真是……每每想起这事,心里就满是火气!”
另一个男子,闻言,笑道:“三妹,本以为你对自己的相貌最是自负的了!却不想,这世上,竟也有让你感觉挫败的人呢!如此看来,那老妖怪,还真是厉害哪!”
连云瞥了这人一眼,冷笑了一声,说道:“让我感觉挫败的,还不止我们的凌姨呢!”凑近他一分,媚笑了一下,话语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还有你最是心疼的绝美的凤凰……”
男子的脸色,倏然一沉,眼中即刻泛出了慑人的冷光。用一种温和,却冰冷至极的音调,说道:“若不想早死的话,就别在我的面前提她!”
连云看着他的神色,好生吓人,忽觉得很是没趣,便退开了。轻咳了一声,耸了耸肩,说道:“不提她可不行!这次,凌姨针对的人,可就是她呢!”说着,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你心里清楚的吧,离心?”
离心冷冷地别开脸去,置若罔闻。此时,断天说道:“二弟,那凤凰……莫不是又做了什么缺德的事,惹着你了吧?你对她的态度,怎会突然间变化得如此之大?”
“说的是呢。”连云接话道,“明明前些日子还对她牵肠挂肚的,却不想,去一趟天庭回来,竟翻脸不认人了!真是一只妖魅的狐狸,心思风云万变哪!”
离心瞪了连云一眼,又看了看断天,有些隐痛地掩起了高傲的眼眸,淡淡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怀疑,她是否值得我如此的善待……”
断天与连云,见离心如此,心中愈发觉得稀奇。他们对视了一眼,最终不在此问题上纠缠,而是另起话题,说道:“那么,我们就先来商量商量凌姨交代下来的事吧。二弟,这趟荒城之行,你还去吗?”
“不去!”离心决绝地说道,毫无片刻的犹疑。
断天蹙了蹙眉,深沉地望着他,也不多说些什么,遂转向了连云,吩咐道:“三妹,那就由你去吧。”
连云顿时露出了不耐烦的模样。她好不愿意地叫囔道:“怎么要我去啊?大哥,在我们三人之中,可就属我资历最浅呢。昨夜,血凤凰撑开了结界,神力非比寻常呢。你要我去,岂不是要我送死?”
断天笑道:“那结界,至多不过是用来清除城中妖气,扫荡些低等的妖魔罢了。怎会伤及你呢?你不愿去,不过是怕麻烦吧!三妹,现在可是夏天,还不到你冬眠的时候呢!”
连云跺了跺脚,还是摇头,嘴里嘟哝道:“我不想去。虽说血凤凰的神力不比从前了,但此次,在那荒城里,还有一条青龙呢!还有另外三只讨厌的凤凰……这些人,若是看见了我,岂不是要扒了我的皮?我不想去!”
“那么,难不成是要我亲自去了?”断天飞快地扫了离心一眼,又对着连云,森冷地笑道,“那血凤凰,我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若是去了,只怕……”稍稍地停顿了一下,“到时候,坏了凌姨的计划,那可就不好办了!”
“但是,大哥……”连云见断天之意已决,便打算劝动离心。她问道:“离心,对那血凤凰……你当真放得下心?”
离心的眼角,陡然一跳。他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一反平日那温情的姿态,情绪不佳地冲连云吼道:“让你去,你就去!不过是让你传几句话罢了,哪来这么多废话!滚!烦死了!”
连云受了离心的一声吼,吓了好大一跳。亏她还受得住这股气,竟不作声地凝视了离心许久,叹了一声,像是认栽了一般,说道:“好吧,我去就是了!大哥,我若出了事,你可得来救我!”
“没问题!”断天笑道。
连云垂头丧气地又瞥了离心一眼,旋身,遁去。她走了之后,林中除了树影摇曳的“沙沙”声,便静寂得很。仿佛,所有的一切,皆被离心方才的一声吼给镇住了似的。
断天此时回首对离心说道:“二弟,血凤凰于我来说,是死是活,本无所谓。你与她的纠葛,是悲是喜,我也懒得去管。只是,有一点,大哥望你谨记于心。”他的神情,严肃得很,绝非说笑的模样。“无论如何,你断不可玩弄‘情’字!不管你之前有多么地顽劣,多么地风liu,到今天为止,一切都结束了!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在我的面前玷污柔儿毕生追逐的东西!你若仍执着于从前那样猎艳的日子,那么,莫等你负心之前,我便先将你送下地狱!听见了?”
说完,他也离去了。在这一片死寂中,离心紧咬着牙,嘴里好不忿恨地喃着:“又一个认为我是在开玩笑的……”
猛地,他一握拳,倏然捶在了身旁的一棵粗壮的大树上。一声巨响。树倒。群鸟,四处惊飞。丛林,一时骚乱不已。离心气得发颤地,用拳抵着额,不甘地喘着气,颓丧地坐倒在截断了的树边,口中喃喃有词:“千万年,我痴心的守望,竟只能换回她的一句冷言冷语……当真值得吗?”
荒城里,伴着东方朝日初升,重又闹腾了起来。今日的凰盈冰,不知什么原因,竟开始默默地穿梭于重病百姓之间,悉心地料理着他们的伤口。凤逸看见了,冷哼了一声,低声骂道:“虚伪!”而其他的人,好奇地瞧了她好久,也没多说些什么,便各自忙各自的活儿去了。
在第一日来时所探望的老人跟前,凰盈冰仔细地为他的伤口上药。她摸了摸老人的额,语气毫无起伏地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老人注视着凰盈冰,摇了摇头,说道:“比起前些日子,好多了。谢谢您了!”
凰盈冰没有接话,转过头去,接来冰然递上的汤药,吹了吹热气,遂一汤匙、一汤匙地将药水喂进了老人的口中。好生熟练的样子。老人喝了几口,感慨地环视着这些化作凡人的神仙们,叹道:“一家子的好人哪!这世上,果然还是好人多啊!”他望向了凰盈冰,“在这荒城中呆了这么多日,恩人,怎么不见您的娘亲呢?”
话音未落,只听见身后传来了慌乱的声响。汤药翻倒,茶碗破裂。老人望去,原是那几位善心的恩人们因一时大意而打翻了手中的药碗。看着他们的表情,无不是抿着双唇,眼神游移。正当老人深觉奇怪的时候,嘴边又送上了一勺的汤药。一如往常的平静,丝毫不见半丝涟漪。老人将药吞下了肚,慎重地想了一想,忽然眼神一闪,满是愧疚地低声说道:“对……对不起,恩人,老朽无知……”
“没什么。这事情,提不提起,都无所谓的。你不必介怀。”凰盈冰冷淡地说道。
老人深谙世事,闻此一言,忽惊觉了些什么微妙的情绪。他抬起眼来,往另一些恩人们看去。他们清扫着地上的碎片,有的埋头做着,有的则时不时地抬起眼来,瞄着凰盈冰的背影。想对听来的话充耳不闻,却可惜,个个都做得不够彻底。老人不禁沉默了下来。很久,很久,他愈感沉痛。最终,当凰盈冰收拾好了东西,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慈悲的老人家伸出了他那因长期劳作而皲裂、粗糙的大手,拉住了她的白皙素手,怜悯地注视着那双美丽却无神的凤眸,好生哀伤地叹道:“孩子,与其忍着满心的酸楚,不如去寻个知心人,痛快地哭诉一番,如何?”
或者,这该是错觉吧。没有任何人听见它,却只有老人一人坚信着。他坚信着,就在方才那瞬逝的一息之间,自己的耳膜,清楚地被一声碗勺磕碰的轻响所震动。这声,奏响得如此之轻,竟比清波的涟漪还要悄无声息,又消逝得如此之快,更比电光火石还要迅捷神速。
老人不觉松开了她的手。这手,老人感觉到了,何等地坚强,仿若饱含着天赐的强大力量,似堪能肩负万世苦难,扭转不定乾坤,却又何等地脆弱,脆弱得如枯落的秋叶在劲风之中飘零,只等待那最后的归根。老人默然,注视着凰盈冰远去的背影,黯然喟叹:“本以为……她就是那传说中的凤凰转生,却不想,竟是个可怜的孩儿!可惜哪,可惜!”
神人们至此,心中不由一惊,却仍佯装出一贯的态度,问道:“凤凰?老人家,您怎会说她是凤凰呢?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孩子罢了!”
老人浅浅一笑,说道:“你们是外地人,或许不晓得吧?我们这地方哪,从古至今便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每逢人间灾难深重之际,天上便会降临一位美丽的神女。她游历三界,目睹人世百态,望尽沧海桑田,只待乱世之末,变身浴火凤凰,飞舞九天之上,引吭高歌,以此预言明君出道、治世将临。”他深叹一声,遥望着早已不在视野之内的身影,“或许是老朽不切实际的妄想吧……第一回,在这儿见到那孩子,如此之美、如此善良的一个孩子,不知怎地,觉得好亲切,竟一下子认定了,她便是那传说之中的祥瑞凤凰……”说完,他又沉重地叹息,欲言却止。
“老人家,”冰然凑近了老人一步,问道,“那您又因何而叹惜呢?”